「那麼,」雅真放棄了努力。「你決定不嫁給嘉文了?」
「是的,媽媽。」
「你叫我如何向杜家開口?」
「給他們真實,總比終身欺騙好,是不是?」
「或者,他們寧願要終身欺騙。」雅真長嘆了一聲,絕望的站起身來,淒涼的說︰「我無法強迫你做什麼,可欣,你已經到了能自主的年齡。我做女兒的時候,是父母做主的時代,我做母親的時候,又是女兒做主的時代。年輕的時候,我只能听憑父母,現在,我又只能听憑你。好吧,你有權選擇你的對象,我不干涉你。只是,你自己去解決你的問題,你自己去向嘉文和杜伯伯說清楚──不過,我告訴你一句話︰傷害別人比被人傷害更痛苦,無論如何,嘉文是個善良忠厚的孩子,何況,他對你一往情深,又禁不起打擊。」
「這就是我的苦惱呀!」可欣叫︰「我怎能告訴他呢?我又怎樣告訴他呢?」「那個紀遠呢?」雅真嘲諷的問︰「他是你心目里的英雄,是嗎?他有勇氣和你戀愛,怎麼不挺身而出呢?」
「他逃避了!」可欣悲哀的說︰「友誼戰勝了愛情。」
「友誼?」雅真搖搖頭︰「可欣,那不過是個羅亭而已。」
「或者他只是個羅亭,」可欣無奈的微笑。「不過,做了羅亭是一種悲哀,但,處在羅亭的地位,如果不做羅亭,說不定是更大的悲哀呢!」
雅真再度用新奇的眼光望著女兒,她不再說話了,什麼都用不著說了。可欣應該會處理她自己,她已不是個搖搖學步的孩子,她有思想,有見識,有判斷的能力。「母親」的力量已不生效力了,孩子長成了,就是獨立的個體,你不能對他們苛求什麼。她離開女兒的身邊,把自己關在小房間里,陷入迷惘的沉思中。依稀恍惚,她耳邊漾起一個懇求的低音︰「走吧!雅真,去西山看紅葉?去北海劃小船?」那是杜沂,多少多少年以前了。她從沒有應允過,舊的禮教把她束縛得太嚴了。假若當初她也有可欣反叛命運的這種精神,一切又是怎樣的後果?可欣,她有自由去選擇她的對象,而她拒絕了嘉文。多年的夢想、期望、和等待都成了泡影!兩家再也不可能結合成一個家庭,她的可欣,不投入杜沂兒子的懷抱,卻投向另一個男人!最可悲的,是她竟無力于挽回這樁婚事!她沉坐在椅子里,把頭埋在臂彎中,孤獨的品茗著那份深切的失意和落寞。
而可欣呢?她繼續在蒼白下去,繼續在憔悴下去,繼續在矛盾的洄流里載沉載浮。那個羅亭始終沒有再來找她……
時間滑過去了,一切岑寂得像暴風雨前的天空。
嘉文對著鏡子,把胡子剃干淨了,洗好臉,再換上一件潔白的襯衫,他喜歡把自己弄得清清爽爽的去見可欣。窗外的夜色很好,是夏天常有的那種夜晚,星星在高而深遠的天際閃爍,偶爾飄過的微風卷盡了一天的署氣。可欣現在在做什麼?但願今晚能說服她出去走走,碧潭的游舫,螢橋的茶座,台北不乏情人們談天的地方。但願可欣今夜有份好心情,他們可以把數月來積壓的不快和憂郁氣息一掃而空。但願……但願……但願!
走出房間,他一眼看到嘉齡斜靠在客廳的沙發中,握著一杯冰水,膝上攤著本小說,唱機上旋轉著一張唱片,史特拉文斯基的火鳥組曲。天知道她什麼時候愛上了史特拉文斯基!她的頭斜倚著沙發靠背,雙腳蜷在坐墊上,看來像一只無處安排自己的小倦貓。
「怎樣了?嘉齡?」他本能的站住步子,覺得嘉齡的神情中有份不尋常的蕭索。
「怎樣了!扮哥?」嘉齡揚起睫毛來反問了一句,眼楮里蘊蓄著奇異的悲哀。「我麼?沒有怎樣呀!」嘉文詫異的說。
「可欣──好嗎?」嘉齡搖著茶杯,冰塊踫著杯子發出叮當的響聲。「她對你怎樣?你們什麼時候訂婚?」
嘉文注視了嘉齡好一會兒。
「你听說了些什麼?嘉齡?」他問。
「我什麼都不知道!」嘉齡重重的說,煩惱的把茶杯放在桌子上,一滴水從杯里跳了出來,冰塊叮然一聲,伴著唱片中突然響起的沉重的合音。嘉齡從椅子里站了起來,凝視著嘉文。「哥哥,你很愛很愛可欣嗎?」
「這還要問?當然啦。」
「假若──我是說假若,可欣愛上了別人呢?」
嘉文狐疑的瞪大了眼楮。
「你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嘉齡說,走過去扭開電扇的開關,突然而來的風使書頁飛卷著。「愛人而不被愛是一件痛苦的事,對嗎?哥哥?」
嘉文憐憫而同情的看著他的妹妹,走過去,他親切的把手放在嘉齡的肩膀上,低聲的問︰「你愛上了紀遠,是不?那是個愛情拴不住的男人,你早就應該醒悟過來了。」
「你怎麼知道那是個愛情拴不住的男人?」嘉齡用同樣憐憫而同情的眼光看著哥哥,聲調里充滿了壓抑不住的激動和慘切︰「可憐的哥哥!你又何嘗比我聰明?或者,我們杜家的人注定了有同一的命運!」
「你在說些什麼?」嘉文不解的說︰「什麼東西使你變得這樣語無倫次?」
「我語無倫次?」嘉齡沖口而出的喊︰「你別再糊涂下去了!我打包票可欣不會嫁給你了!」
「你說什麼?」嘉文蹙起了眉。
「她不會嫁給你了!你懂嗎?」嘉齡喊了起來︰「你像個大糊涂蛋,比我還糊涂!糊涂透頂!她愛上別人了!別人也愛上了她!只有你那麼傻!打什麼鬼獵!別人把你的未婚妻都獵走了……」
嘉文抓住了嘉齡的手臂,把她沒頭沒腦的一陣亂搖,搖得她氣都喘不過來。他紅著眼楮,憤怒的嚷︰「你昏了頭!你這個信口開河的臭丫頭!你再胡扯八道!你再撒謊!我撕爛你的嘴……」
「哈!我撒謊!我是撒謊!你的可欣不會變心!好哥哥!你怎麼不去問問唐可欣?去問她去!去吧!跋快去!我告訴你,紀遠親口對我說……」她猛的住了口,用手蒙住了嘴,瞪大眼楮,望著臉色變得慘白的杜嘉文。她身子向後退,倒進了沙發里,喃喃的說︰「我向紀遠發過誓不說出來……我是昏了頭……這個天氣太熱了……我不知道我在說什麼……我不知道……我發過誓不說出來……」
杜嘉文面如死色,直直的瞪視著嘉齡。他呆了足足有三十秒鐘,就猛然車轉了身子,對著大門外面直沖了出去,嘉齡跳了起來,追在後面喊︰「哥哥,你到那里去?紀遠說過他不破壞你們!扮哥!你听我說,哥哥!……」
嘉文沒有理會嘉齡,他所听到的話,早已像電殛般震動了他。所有的血液都向他腦子里涌去,他神志昏亂,情緒激蕩,在近乎瘋狂的感覺中,什麼都听不進去了。他沒有意識,也不能思想,只模糊的知道嘉齡告訴了他一些可怕的事情,而他必須找到可欣來推翻它。他奔跑著,在大街上橫沖直撞。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樣來到可欣家里的,但他終于面對著可欣了,一頭一臉的汗和塵土,氣喘得像只剛剛從賽馬會場上退下來的馬匹。
「可欣,你告訴我,嘉齡那些話都是假的!」他抓著可欣的手,惶然而緊張的喊。
「怎麼了?嘉齡的什麼話?」可欣被他嚇了一大跳,看到他一臉的恐慌和無助,立即又涌起了那份母性保衛孩子的、本能的感情。「你別急,慢慢的說,什麼事情急成這樣?嘉齡對你說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