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了?」沈雅真打量著可欣,仔細的注視著她那對黑幽幽的眼楮。「怎麼回事?嘉文的病況不太好嗎?」
「沒有呀!」可欣倉皇的看了母親一眼。「一切順利,頂多再有一星期,他就可以出院了,明天,我要恢復上課了。」
「可是──」雅真遲疑的望著可欣,有些什麼事不對了?
「可是什麼?」可欣問。
「沒什麼,」雅真說。「你的毛衣濕了,去換一件來吃飯吧!你──是走回來的嗎?」
「是的。」
「為什麼?那麼遠的路,怎麼不坐車?」
「哦,我──我沒想到。」
可欣鑽進了自己的臥室,長長的吐出了一口氣,她沒有及時換掉濕衣,也沒有馬上出去吃飯。擰亮了桌上的台燈,她對書桌上的一個鏡框注視著──那是一張嘉文的照片,年輕的臉龐上笑意盈盈,眼楮里盛載著夢和歡樂。她在桌前坐下,用手托住下巴,對那張照片深深的沉思起來。
一連下了一星期的雨。
湘怡對著鏡子,細心的把白襯衫的領子翻到綠毛衣外面來,又用牙齒咬了咬嘴唇,希望能增加它的紅潤。面頰太蒼白了,她借用嫂嫂李氏的唇膏,淡淡的抹上一層,又覺得太過分了,再用手絹一起擦掉。把辮子末梢的黑綢結換成了綠色的緞結,再在大襟上別上一朵自制的黃色小絨花。自己對鏡而視,樸實清新之余,也有著屬于青春的動人韻致。把鏡子倒扣在桌子上,她不由自主的長嘆了一聲。
「哼,我們家大小姐大概在害相思病了,一天到晚的唉聲嘆氣!」
門邊,李氏的聲音冷冷的傳了過來,湘怡迅速的抬起頭來,對外間屋里張望了一眼,李氏正在縫紉機上忙碌著。軋軋機聲里伴著冷嘲熱諷。哥哥湘平在休假,躺在藤椅里,拿一張報紙蒙住了臉。
湘怡訕訕的站起身來,走到外間屋里,李氏抬起眼楮看了看她。
「打扮得像個花蝴蝶似的,又是去醫院看那個小白臉,對吧?」李氏撇了撇嘴,「人家是總經理的兒子,有錢嘛!」
「嫂嫂,」湘怡懇求的看著李氏,申辯的說︰「人家已經要訂婚了,根本不是……」
「是呀!」李氏立即搶白的接了口︰「人家已經要訂婚了。你還湊什麼熱鬧吧?你也不自己衡量衡量,是不是塊配得上經理少爺的料!我們給你介紹的張科長有什麼不好?嫌人家年紀大,嫌人家沒頭發……哼,頭發能做什麼用呀?這不是滑稽嗎?……」
「嫂嫂!」湘怡再喊。
鄭湘平的報紙滑了下來,眼楮從報沿上望著湘怡。他是個白皙而清瘦的青年,雖然不過三十出頭,孩子、家庭、和生活的重擔已經把他折磨得沒有絲毫的生氣,看來倒像個小老頭了。平日,他是從沒有什麼主見的,太太說什麼,他就做什麼。對于太太的脾氣,他深知而畏懼,听到湘怡語氣里的抗議成份,他不禁放下了報紙。
「湘怡,」他插嘴說︰「你那個男朋友家里到底是做什麼的?」
「哥哥,」湘怡忍耐的說︰「他不是我的男朋友,他是我同學的未婚夫!」
「好,那麼你天天去看他干什麼?」
「大家常在一起玩的嘛,他受了傷,總應該去看看嘛!」
「哼!」李氏在一邊又應了聲︰「去看看!搽胭脂抹粉的!湘平,你妹妹是動了春心了!可是,人家看不上你介紹的!」
「湘怡,」那位哥哥皺皺眉,擺出一副「家長」的姿態來,沉著聲音說︰「張科長對你很不錯,你的意思到底怎麼樣?」
「哥哥!」湘怡喊。
「這樣吧,你們先做做朋友,大家多了解了解,這個星期天,張科長請你去碧潭玩,別辜負了人家的好意!」
「哥哥,」湘怡急急的說︰「這星期天我有事!」
「有事?什麼事?」
「嘉文出院,他們要給他開一個慶祝會。」湘怡不經思索的說出了口。
「看!可不是!又是那個杜嘉文!」李氏帶著一臉勝利的笑說。
「我已經答應了張科長,」做哥哥的損及了尊嚴,不高興的瞪起了眼楮。「你去赴張科長的約,姓杜的還是少和他來往,那種公子見一個追一個,準沒安好心!」
「他……根本……沒有……追,追我嘛!」湘怡憋著氣說,眼楮里已蒙上一層淚翳。
「好了,好了,別說了。」那位嫂嫂做好做歹的說︰「再說下去,小姐又該淚汪汪了,給鄰居看到,還說我們做哥哥嫂嫂的欺侮了她呢!」
湘怡咬住牙,強忍住那股在眼眶里沖激的熱浪。半天之後,才怯怯的說︰「我可以出去了嗎?」
「听听這口氣!」李氏說︰「好像有誰不許她出去似的!要去就去吧,做出這個委屈樣子來給誰看呢!」
湘怡垂下頭,慢慢的走向門口,披上一件破舊的玻璃雨衣,穿上了鞋子。再回頭對屋里張望了一眼,輕輕的說︰「哥哥嫂嫂,要我帶什麼東西回來嗎?」
「算了算了,用不著,不敢麻煩你!」
湘怡不再說話,沿著那七彎八拐的走廊,向屋外走去。一路經過的房間,鄰居太太們都對她好奇的張望著,她知道在李氏傳播之下,她早已成為眾所周知的小花蝴蝶。低著頭,好不容易才走出那幢雜居了好幾十戶的日式房子。街上涼涼的風和冷冷的雨包住了她,她挺挺背脊,到現在才覺得自己能透出一口氣來。
「怎樣的一份生活?」她茫茫然的想著,向醫院的方向邁著步子。「我的未來會怎樣?和哥哥嫂嫂住一輩子?嫁給張科長?還是──?」她搖搖頭,風很大,掀起了她的雨衣,暮色籠罩的街頭寒意深深,她打了個冷顫。「我還要過多久這種日子?什麼時候才能獲得解月兌?」她仰頭看看天,蒼灰色的雲層厚厚的堆積著︰「如果一個人能知道自己的未來就好了,誰能明白五年之後的我是什麼樣的情況?十年之後呢?二十年之後呢?這些日子還遙遠得很,但總有一天會來的,那時的我將如何?」
她把雨帽拉低了些,沉思的往前走著,眼楮注視著腳前的地下。到了醫院門口,她抬起頭,卻一眼看到可欣和紀遠肩並肩的走出醫院。出于下意識,她在廊柱後面隱住了身子,沒有和他們打招呼。他們也沒有看到湘怡,紀遠幫可欣拿著傘,兩人慢慢的向街頭走去。可欣在熱烈的談著什麼,小小的、黑發的腦袋靠近了紀遠寬闊的肩膀。
湘怡目送他們的影子消失在雨霧蒼茫的街頭,才轉過身走進醫院。她對自己搖了搖頭,滿心的困惑和不解。近來,紀遠每日黃昏送可欣回家,幾乎已經變成一條不變的課程。這也沒有什麼不對,但,又有些不太尋常。她曾問過可欣︰「你和紀遠都談些什麼?」
「嘉文。只是談嘉文。」
只是談嘉文?當然啦,這是一個兩人都很熟悉的題目,一個的好朋友,另一個的未婚夫。他們有的是談不完的資料。一切都很正常,用不著她替古人操心。
上了樓,嘉文住在特等病房,擁有相當大的一間,還有待客的沙發和藤椅。她敲了敲門,里面,嘉文在說「請進」,她推開門走了進去。
「哦,是你,」嘉文說,他已經下了床,靠在沙發里,百無聊賴的翻弄可欣的那本安娜。卡列尼娜。「紀遠和可欣剛剛走,你沒有踫到他們?」他問。
「噢,沒有。」湘怡很快的說,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說謊,才說過她就臉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