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大家注意!」紀遠站在人群里拍了拍手︰「背好東西,我們要準備上路了,今天黃昏的時候可以到卡保山,扎了營吃晚飯,夜里去打獵!」
「為什麼要夜里?」嘉齡問。
「夜里野獸比較容易出來!」紀遠說,背上了東西。「不過,你們女孩子別去了,留在帳篷里睡覺吧!等我們獵著了野獸來叫你們!」
「為什麼?」嘉齡的下巴朝天挺了挺。「我就要去!別以為女孩子就不能打獵!」
「好吧,」紀遠嘲弄似的笑了笑︰「隨你!」
大家整理好東西,又都紛紛的準備上路。離開了那個舒適而豪華的山凹,回到了雜草叢生的小徑上。紀遠和一個山胞依然走在前面,緊跟著就是嘉齡和可欣。大家仍舊走成一條直線,魚貫著向前進行。
在棧道的前面,紀遠停了下來,眼前的棧道長而險,一條條的橫木看來單薄而細弱,幾乎令人無法相信它能禁得起一個人的體重。木條下面,山崖下斜伸出的雜草像一條綠色的絨氈。從草的空隙處向下看,一片黑黝黝的,深不可測。紀遠回過頭去,大聲的說︰「一個一個的走,千萬別兩人踏在一根木條上,當心折斷。盡量踩穩步子,不要抓崖壁上的草,那些草不足以信任!只有自己是最可靠的!」
說完,他領先跨了過去,那些木條在他腳下掙扎申吟,整個棧道都顫動起來,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仿佛隨時都可能折斷。一個山胞跟了過去,嘉齡和可欣硬著頭皮,也跨上棧道。湘怡喃喃的說︰「走這種路是要短命的!」
「要不要我扶你?」杜嘉文回頭來問,衷心的想找個機會,彌補一下剛剛對湘怡無心的冒犯。
「不用了,你走穩一點吧,摔一個還不要緊,兩個都摔下去就更冤枉了!」湘怡說。「反正,我的命是沒有關系的!」
「為什麼你的命是沒關系的?」杜嘉文問。「別輕視生命!每一條生命,冥冥中都有神靈安排好了的!」
「是嗎?」湘怡幽幽的說︰「只怕神靈會太忙了,沒時間去安排每一條!假如冥冥中真有神靈的話,被疏忽的生命,還不知道有多少呢!」
杜嘉文蹙蹙眉,看了看湘怡,是嗎?這話似乎也有她的道理。湘怡的面孔蒼白細致,那裹在襯衫長褲中的身子,看來是瘦弱可憐的。他腦中浮起了她家庭的情況,一個弱小的女孩,倚靠著兄嫂為生,何況,那個嫂嫂必定是很難纏的!
「被疏忽的生命!」看樣子,神靈就沒有好好的安排眼前這條生命。他不由自主的嘆息了,心中涌上一股惻然的憐惜的情緒。他的嘆息使湘怡震動了一下,她抬起眼楮來,目光悄悄的從他臉上掠過。嘆息,為了誰?她嗎?她搖搖頭,自嘲似的微笑了。
走過了這條長長的棧道,眼前的路突然變得平坦了,在泥土中,還修築了一條條的木頭。在這荒山里,出現這樣「文明」的修建,真讓人驚嘆!紀遠說︰「這可以和中山北路比美吧?這種嵌著木條的路,山地人稱為木馬道,是預防崩陷的。」嘉齡的精神又來了,開始引吭高歌起來,唱的是一百零一首世界名曲中的「風鈴草」。滿山的草木搖搖,風聲瑟瑟,嘉齡的歌喉愉快嘹亮,把草木都唱活了。野花在山崖上點著頭,小草在微風里擺動腰肢,仿佛都在紛紛響應著嘉齡的歌聲。嘉齡跳躍著向前走,唱得更加高興了。路邊,一株紅葉伸出了枝椏,紅艷艷的葉片映著陽光,在風中動人的搖擺。可欣又驚呼了起來︰「紅葉!像醉酒一般的紅!」
「我曾經告訴過你,山里的紅葉很多,」紀遠說︰「還要一枝嗎?」
「不,」可欣搖搖頭。「我已經有了一枝,夠了!那枝比這枝更有價值些!」她繼續向前走,感慨的說︰「我不知道台灣山里也有楓樹,我以為台灣是沒有楓樹的!」
「這不是楓樹,」紀遠說︰「這是槭樹。槭樹和楓樹的區別,是一個葉子是對生的,一個是互生的。台灣的槭樹很多,楓樹很少。楓樹要經霜才會紅,所以詩里說‘曉來誰染霜林醉?’台灣很少落霜,楓樹也不容易轉紅,台灣的楓樹,大抵都是綠色的。」
可欣凝視紀遠,眼楮里有著困惑。
「我以為你是學工的。」她納悶的說。
「我是學工的。」紀遠點點頭。
「那麼,你怎麼懂這些?」可欣問,愣愣的望著他。「你好像懂的東西很多,植物、動物、文學、藝術──甚至于人的心理!」
「哈!」紀遠笑了起來,那褐色的臉龐上竟然浮起一層微紅。他把眼光投向山谷里,含糊的說︰「事實上,我什麼都不懂,我只是喜歡對什麼都注意留心,然後在適當的機會中,把自己懂的那點皮毛說出來,讓別人認為我懂得很多!換言之,我是在賣弄。」
「不,」可欣繼續凝視著他。「你不是那樣,你這幾句話,倒好像是在掩護。」
「掩護?」紀遠鎖起了眉頭︰「掩護什麼?」
「掩護你自己,你好像──」她頓了頓。「經常用很多煙幕彈,把自己隱藏起來。」
「是麼?」紀遠聳聳肩,語氣忽然生硬冷漠,還微微的帶著些不耐。「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你是明白的,」可欣固執的說︰「你藏起你自己,因為你害怕別人走進你的領域里!」
「我的領域!」紀遠煩躁的說︰「我的什麼領域?」
「我也不知道,」可欣搖頭,困惑在她臉上加深︰「你是個難以解釋的人!」「那麼,別冒險去解釋!」紀遠說,注視著腳下的道路。
「每個人都會有隱藏的一部分,你也是如此。既然別人要隱藏,最聰明的辦法是不去揭穿,對不對?」他抬起眼楮來望著她。
「你是不是常常這樣魯莽的去剝別人的外衣?」
可欣的臉紅了。
「對不起。」她訥訥的說。
「沒關系!」他表現得很灑月兌,好像她真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過失。拉了拉肩上背袋的帶子,他邁開大步,把可欣拋在身後,大踏步的走到前面去了。可欣注視著他的背影,那矯捷的步子和他那高大的身形有些不相稱,但他卻像是山和林野的一部分。
木馬道走完了,路又變得陡峻而艱險起來。嘉齡仍然唱著歌,和紀遠走在一塊兒,紀遠不時回過頭來拉她一把,並且和她大聲的談笑著。嘉齡顯得很興奮,纏著紀遠,她開始學著那支山地歌,她圓潤的歌喉和他雄渾的嗓音混在一起,出奇的動听。每當有一個陡坡時,她就止住拌聲,讓紀遠拉她過去。紀遠笑著唱著,拍打著嘉齡的肩膀,好像她是個男孩子一樣,嘉齡的笑聲像泉水般流瀉了出來,清脆的蕩漾在山林之中。
「他們像一對兒,」湘怡在可欣耳邊說︰「胡如葦要失戀了!」
「唔,」可欣有些神思恍惚︰「紀遠?他不會喜歡嘉齡。」
「你怎麼知道?」湘怡說︰「嘉齡是越來越好看了,很少有男人能抵制美麗的女性的。」
「他們並不相配。」可欣說,注視著前面一對歡笑著的人影。
「不相配?」湘怡抬了一下眉毛。「我倒覺得他們非常相配!都屬于外向型的,活潑,愛玩,愛動的典型。」
「是嗎?」可欣淡淡的問。心不在焉的跨上了一條新的棧道。由于棧道已經走得太多,膽量也訓練出來了,對于棧道不再像剛走時那樣害怕和顧忌。從一根橫木上越到另一根橫木上,她低垂著頭,一步步的走著。突然間,她听到前面有人驚心動魄的大叫了一聲︰「可欣!注意!有一根木條是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