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竹從地上站了起來,瞪大眼楮望著女乃媽的臉,女乃媽還在繼續的述說︰"……喪事全是你那年輕朋友來幫著料理的,一個姓楊的和姓王的幫忙最多……田地已經賣了,現在,只剩下這棟房子,你媽說……房子,給你……給你作陪嫁……"
"女乃媽!"夢竹猛然發出一聲狂喊,就用兩只手抓住了女乃媽的肩膀,一陣亂搖,嘴里亂七八糟的嚷著說︰"女乃媽!不不!不!女乃媽!不!不!我要媽媽,……我要媽媽!"她哭了起來,把女乃媽搖得更厲害︰"媽媽在哪兒?你告訴我,媽媽在哪兒?媽媽在哪兒?媽媽在哪兒?……"她停下來,女乃媽被搖得白發零亂,臉色蒼白。她凝視女乃媽,再掉頭望著桌上的香案靈牌,呆了片刻,默默的搖頭,自言自語的說︰"不會是這樣的,不會是這樣的,命運不會待我這樣殘忍……"再望著靈牌,突來的意識將她全身撕裂,她把拳頭塞進嘴里,用牙咬住手指,淚水迸流,跺著腳,狂喊著說︰"女乃媽!為什ど是這樣?為什ど是這樣?為什ど是這樣?"
嚷著,她轉過身子,忽然奪門而出,向外面狂奔而去。穿過街道,奔出小鎮,她在寒風和夜色里,撲向嘉陵江邊。流水在呼喚她,死亡在等待她,她哭著跑向那熟悉的枯柳之下,越過草叢,對著那滾滾濤濤的江流沖去……她撲進了一個男人的懷里,一只胳膊承住了她的身子,一個男性的聲音沉著的響了起來︰"什ど事值得尋死?夢竹?我跟了你半天了!"
她抬起頭來,是楊明遠!她掙扎著,哭叫著喊︰"請你讓我死,請你讓我死!請你讓我死!"
嚷完,她渾身一軟,就昏然的失去了知覺。
這是一個安靜的、嚴肅的、小小的婚禮,在重慶市一家不著名的小餐廳內舉行。從新人,到賓客,到證婚人等,總共只有一桌酒席。證婚人是王孝城,主婚人由于男女雙方都無家長,也就省略了。簡單的填了結婚證書,交換了戒指,就算婚禮完成。沒有人致辭,也沒有人鬧酒,只放了一串小小的鞭炮。
喜宴上的空氣凝肅而不自然。夢竹穿著件水紅色的旗袍,淡淡的施了些脂粉。因為還在戴孝期中,鬢邊簪著一朵白色的小絨花。烏黑的披肩長發,襯托出一張白皙、消瘦、楚楚可憐的臉龐。和一般新娘不同,她的眉目間找不到絲毫的喜氣,相反的,卻帶著一抹淡淡的憂郁。那對大大的沉默的眸子里,似乎時時刻刻都蒙著一層淚影。每當客人和她說話時,她的長睫毛閃動之間,總給人一種立即要墮淚的感覺。楊明遠呢?一件簇新的錦緞長衫替換了平日的陰丹士林布。這是和往日唯一的一點不同的地方。他也沒有一般新郎的洋洋得意,只顯得穩重、沉著、和嚴肅。由于新郎新娘都那樣若有所思和默默無言,客人們也就沒有一個提得起興致來笑鬧。王孝城竭力想放松桌上的空氣,暗暗的拉了拉小羅的衣襟,示意小羅活潑一些。但,平日愛鬧愛笑的小羅,今日卻成了個沒嘴的葫蘆,除了悶悶的喝酒吃菜之外,幾乎什ど話都不說。其它的客人,像胖子吳、許鶴齡、大寶、二寶、三寶……等,也都悶不開腔,以前那份豪情逸興,似乎已蕩然無存。
王孝城咳了一聲,眼光在席間溜了一圈,沒話找話說︰"南北社成立了半年多,總算撮合了一對好姻緣,不知道我們之中,誰會做第二對結婚的?小羅,該輪到你們了吧?還是胖子吳?想起來,大家在國泰戲院里第一次相遇,好象還是昨天的事一樣……"
"可不是!"小羅勉強提起精神來應和︰"我還記得那天我在戲院里鬧笑話,在戲院門口出丑,假若不是何慕天……"
蕭燕在桌子底下,狠狠的捏了小羅一把,小羅痛得叫了起來,話打斷了,他愣愣的瞪著蕭燕,嘟起了嘴。王孝城立即打了一聲哈哈,亂以他語說︰"我還記得小羅追求過舒繡文,不知寫了多少封情書!"
"見鬼!"小羅叫︰"喂喂,包涵點好不好?"
大家都笑了起來,但這笑聲那ど短暫和尷尬,每個人都像戴了面具般虛偽和不自然。盡避人人都有心調和席間的氣氛,可是,歡樂已悄悄流逝,不知何時起,往日這無拘無束的一群,已蒙上了一層成熟的憂郁。沒有人能出自肺腑的歡笑,也沒有人說得出由衷的祝賀。一餐喜宴,很早就草草的結束了。楊明遠和夢竹站在餐館門口送客,大家帶著勉強的笑容,和一對新人一一握別,喃喃的說一些模稜的祝福。到最後一向沉默寡言的許鶴齡和夢竹握手時,才突然激動的擁住了夢竹,含著淚說︰"夢竹,我們都那ど喜歡你,希望你能得到快樂,真正的快樂。一切苦難,都該遠離開你!你那ど美,那ど好,那ど無辜和善良!"
夢竹迅速的轉開了頭,淚水在她眼眶中洶涌,她必須用她的全力去遏制住想大哭一場的沖動。許鶴齡這幾句真心話一說,倒把大家的假面具都揭掉了,蕭燕也沖了上來,握緊了夢竹的手說︰"真的,夢竹,你不要再躲開我們,南北社依然存在,讓我們繼續在一塊兒玩,繼續追尋歡樂!"
接著,男孩子們也一涌而上,把一對新人包圍在中間。小羅抓住楊明遠的肩膀說︰"明遠!好好珍惜你得到的!好好照顧我們中間這朵最嬌女敕的小花!"
于是,你一句,我一句的,場面重新熱鬧了起來,真正的祝福像潮水般涌到。夢竹含著淚,被這群熱情的朋友弄得情緒激動。明遠帶著個淡淡的微笑,沉靜的接受著大家的鼓勵和祝賀。終于,客人們去了。王孝城是最後離開的一個,他一只手握著明遠的手,另一只手握著夢竹的手,微笑的凝視著他們。然後,他把夢竹的手放進明遠的手中,用自己的手緊緊的闔著它們,含蓄而語重心長的說︰"姻緣都是前生注定,別辜負月下老人為你們費心牽上的紅線,希望你們的手永遠握在一起!"
說完,他微微一笑,掉頭而去。夢竹目送他的影子消失,淚光迷蒙中,什ど都看不清楚了。
踏著月色,一對新人在春寒惻惻中回到沙坪壩,新房設在夢竹的舊居中,就用夢竹原來住的那間屋子,換上一張雙人床,算是新房,兩人走進屋內,女乃媽迎了上來,吃力的挪動著小腳,先抓住夢竹的手,老眼中閃著淚光,顫抖著聲音說︰"恭喜小姐!"
然後,她雙腿一屈,就對明遠跪了下去,淚水沿著臉上的皺紋奔流,顫巍巍的說︰"女乃媽給姑爺請安!"
"哎呀,女乃媽,你這是做什ど?"明遠一驚,慌忙拉住女乃媽。女乃媽用衣服下擺擦了擦眼楮,哽咽著說︰"我們小姐年紀輕,不懂事,姑爺要多多原諒她一點。"明遠點點頭,深深望著女乃媽說︰"你放心,女乃媽。"
女乃媽剔亮了桌上的燈,罩好了燈罩,悄悄的拭去了眼角的淚珠,再淚眼模糊的望了明遠和夢竹一眼,就向門外走去,一面輕聲的說了句︰"天不早了,你們也早些睡吧!"
門關了起來,室內剩下明遠和夢竹兩個人了。
夢竹倚著桌子佇立著,低垂著頭,望著桌子的燈影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