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唱,大家都感染了那份興奮和傷感。因為大部份的學生,都是流亡學生,人人都有一番國仇家恨,也都飽嘗離家背井和顛沛流浪的滋味。于是,一部份人加入了合唱,還有些埋頭喝酒。桌上的氣氛由歡樂一轉而為沉重感傷。一個戴眼鏡的學生,也就是外號叫特寶的,握著酒杯,搖頭晃腦了半天,嘴里念念有辭︰"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然後,突然間冒出了兩句詩來︰"遍地烽煙家萬里,錦江數見菊花開……"
念完,瞪瞪眼楮,又開始"仄仄平平"起來,原來他在作詩,顯然這首詩很難完成,作了半天也不得要領,只一個勁兒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然後,他推了推坐在他身邊的何慕天,嚷著說︰"喂喂,我這首詩怎ど只有兩句呀?還有兩句到哪里去了?"
"我怎ど知道?"何慕天悶悶的說,仍然埋頭喝他的酒。
"我知道。"一個矮個子說。
"到哪里去了?"戴眼鏡的伸過頭去。
"給耗子偷吃了!"
許多人笑了,這一笑,才把那濃重的感傷味兒趕走了不少。王孝城和小羅爭論起白楊和舒繡文的戲,這一爭論,大家都紛紛參加意見,桌上重新熱鬧起來,嗑著瓜子,吃著花生米,一杯茶,或一杯酒,天南地北的聊聊,這是件大樂事。
胖子吳提議的說︰"我們來組織個南北社如何?"
"什ど南北社?"小羅問。
"南北者,天南地北,瞎扯一番之意也。"胖子吳說︰"我們這些愛聊的,來一個定期聚會,例如每個星期六,在茶館中聚聚,談談,輪流作東請客,不是別有滋味嗎?"
"對!"小羅一拍桌子,高興的大叫︰"這樣,每星期六都有得吃了,贊成贊成!南北社,不如叫龍門社。"
"叫什ど社?"蕭燕沒听清楚。
"龍門者,擺龍門陣之意也。"小羅學著胖子吳酸溜溜的說。
"我的天哪!"蕭燕眨眨眼楮,閃動著小酒渦叫。
夏季的午後,天氣變幻莫定,帶著雨意的風開始從嘉陵江畔卷了過來,烏雲層層堆積,天色立即顯得昏暗陰沉,遠處的山谷里,雷聲隱隱的在響著。
"要下雨了。"何慕天抬起頭來,望著外面說。這是今天他第一次自動的開口說話。
確實,要下雨了,一陣電光夾著一聲雷響,大雨頃刻間傾盆而下,雨點打擊在屋頂上,由清晰的叮咚之聲轉為嘩啦一片,疾風鑽進了茶館,掃進不少雨滴。頓時間,暑氣全消而涼風使人人都精神一振。小羅高興的揚著頭大叫︰"過癮,過癮!"
"好一陣及時雨!"胖子吳和小羅呼應著。
夢竹凝視著窗外的雨簾,一條一條的雨線密密的把空間鋪滿,透過雨,遠山半隱半現的浮在白蒙蒙的霧氣里。茶館外的草地上,雨水把綠草打得搖搖擺擺,一棵老榆樹飄墜下幾片黃葉。這一陣雨並沒有持續太久,二十分鐘後,雨過雲收,太陽又穿出了雲層,重新閃熠的照灼著。屋檐上仍然滴滴答答的滴著水,青草經過一番洗滌,綠得分外可愛,在陽光下嬌柔的晃動。一群群的麻雀,鼓噪的在榆樹上下翻飛嘻鬧。
"好美!這世界!"何慕天啜了一口酒,望著外面說。"但是,只是我們看見的這一面!你怎能望著茁長的青草樹木,看著翻飛的蛺蝶蜻蜓,想象著血腥一片的戰場?"掉轉頭來,他的眼光似有意又無意的在夢竹臉上溜了一圈,夢竹立即垂下了眼簾,注視著桌上的杯筷。
"慕天,想作詩嗎?"戴眼鏡的特寶鼓勵的問。
"今天肚子里只有酒,沒有詩。"何慕天說。
"詩?"胖子吳揚起頭來,指著夢竹說︰"這里有一位女詩人,你們可別錯過,她父親是有名的詩人,她是家學淵源,女中的著名才女!"
"是嗎?"特寶傻傻的伸過頭來,從眼鏡片底下盯著夢竹看,好象要研究一下她的真實性似的。
"李小姐,作一首如何?"胖子吳問︰"來一首夏日即景好了。"
"誰說我會作詩?"夢竹逃避的說︰"我倒听說你們之中有一個人外號叫小李白。"
"這兒就是!"特寶推了何慕天一把,何慕天正舉著酒杯,被他一推,灑了一衣服的酒。何慕天掏出手帕來,慢條斯理的擦著衣襟上的酒,特寶還不住的嚷著︰"小李白!你就作他一首給李小姐听听!"
"我沒有詩,只有酒。"何慕天淡淡的說,仍然在抹拭著衣服上的酒。可是,接著,他就豪放的一仰頭,念了兩句︰"衣上酒痕詩里字,點點行行,都是相思意!"念完,他直視著夢竹,眼楮奇異的閃爍著,里面似乎包含了幾千幾萬種思想和言語。
夢竹愣了愣,心髒又反常的加快了跳動,一種突然而來的激情使她興奮了。她大膽的迎接著何慕天逼視過來的目光,勇敢的回視著他。然後,她把兩條小辮子往腦後一摔,用種挑戰似的口氣說︰"我不喜歡感傷味太重的詩詞,何必一定要'為賦新詞'而'強說愁'呢?既然世界是美的,就應該承認它美,是不是?"她用手指指窗外,那兒未干的雨珠仍然在青草上閃耀,一對粉蝶在短籬邊追逐。她望著,亮晶晶的眼楮里含著笑意,仰了仰頭,她用清脆的聲音念出四句話︰"雨余芳草潤,風定落花香,時見雙飛蝶,翩翻繞短牆。"
念完,她看看何慕天,嫣然一笑,說︰"我胡謅的,別笑哦!"
特寶把眼鏡取下來,仔細看了夢竹一眼,又把眼鏡戴上,搖頭晃腦,仄仄平平"的審核夢竹的詩錯了格式沒有,接著就一拍桌子,對何慕天大叫︰"小何,咱們的中國文學系,慚愧!"
何慕天不說話,只深深的凝視著夢竹,好長一段時間,他才垂下眼楮,注視著酒杯里的液體。他的臉色更加蒼白,酒似乎無法染紅他的面頰,那對黑眼珠迷蒙得奇怪。從他的神情看,他似乎突然的蕭索了起來,顯得那樣的無精打采,從這一刻起,一直到他們的歡聚結束,他沒有再講過一句話。
聚會結束時,已經是明月初升的時候,小羅跑去結了帳,把整個公費口袋傾倒在櫃台上,還差了好幾塊錢,小羅笑嘻嘻的說︰"欠了,你記帳吧,下次還!"
王孝城走上前去,把差的額數補足了。然後和大家走出茶館,一行人仍然嘻嘻哈哈的談不完,中大的學生需要渡江回校,小羅、楊明遠和王孝城則可直接回藝專,大家在茶館門口分了手,夢竹既然住在沙坪壩,當然由中大的負責送回家。小羅等正要走,何慕天把小羅喊住了︰"有你一封信。"
他遞了一個信封給小羅,就返身和中大的學生坐上了渡船。夢竹站在船舷邊,風把她額前的短發吹得飄飛不已,水中,一彎明月在搖晃動蕩。她注視著水,卻從眼角偷偷的望著何慕天,後者正斜靠在船頭,寥落而寂寞的仰視著天上,有份淡淡的抑郁。她下意識的抬頭看看天,除了一彎孤月,和幾點疏疏落落的星光之外,天上什ど都沒有。船里胖子吳在唱著京戲,哼哼唧唧的,特寶還在平平仄仄,念念有辭的作他那首沒完成的詩,蕭燕在輕唱著"燕雙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