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停在沙坪壩,夢竹雜在一大群中大學生群中下了車,站在停車處,她看了看那些仍然在笑鬧不停的學生們。夜已經很深了,風從曠野中吹拂過來,帶著田野和夜露的氣息。天邊上,一彎下弦月在雲層中掩映。她深吸了口氣,夜色使人頭腦清醒,精神振作,和那些人點了點頭,她說︰"我回去了,謝謝你們今天的請客!"
事實上,應該只謝謝何慕天,但她一籠統的都謝了進去。
那些學生們都是回中大的。只有夢竹住在鎮上。她正想走,何慕天走了上來,以一副安閑的態度說︰"我送你回去。"
然後,在一大串的"再見"聲中,他們分成了兩路。何慕天傍著夢竹,緩緩的向鎮上走去。月色淡淡的涂在青石板的路上,附近的水田里,蛙鳴正喧囂著。夢竹低著頭,凝視著石板隙縫中偶爾長出的幾叢青草,和路邊時常飛掠過來的一兩只螢火蟲,靜靜的向前走著。走了一段,感到身邊的人過于沉默,她好奇的抬起頭來,有些詫異的望望何慕天,後者臉上有種深思的神情,顯得專注而嚴肅,仿佛在考慮什ど問題,而對周遭的一切──包括夢竹在內,都漠不關心。覺得沒有什ど話好說,夢竹又低下頭去,繼續瀏覽著路邊的小飛螢,一面用她的全神,去領會著夜色中的一切︰神秘的、美好的、和幽靜的。就這樣,他們一直走到了夢竹的家門口,夢竹站住了,抬起頭,對何慕天沉靜的一笑,輕聲說︰"到了。"
"到了?"何慕天收住步子,似乎有些驚訝,茫然的抬起頭來,凝視著夢竹。"謝謝你送我。"夢竹說。
何慕天繼續凝視她,嘴唇微微的動了動,卻沒有說出話來,夢竹有些困惑,他想說什ど嗎?她下意識的等待著,而沒有立即打門。但是,好長的一段時間,他就一直默默的望著她,始終沒有開口。那對深而黑的眸子里,閃爍著一些特殊的東西,似乎有一簇小小的火焰在跳動。這深沉的凝視使夢竹又一次的心跳,多動人的一對眼楮!然後,突然間,他摔了摔頭,好象猛的振作了起來,說︰"那ど再見了!"
夢竹怔了怔,還來不及答話,何慕天已經掉轉了頭,向來時的路上大踏步而去。夜風里,他的綢質長衫飄飄蕩蕩,頎長的影子投在石板地上,別有一股飄逸的風度,望著他昂著頭,瀟瀟灑灑的獨自消失在月光下,夢竹感到一份奇異的困惑和迷惘。倚著門框,她呆呆的佇立著,一直忘了打門,直到門猛的開開了,一個梳著髻,穿著短衫的小腳老婦人,攔門而立,她才驚醒過來。回過頭,她對老婦人不經心的看了一眼,無精打采的說︰"是你,女乃媽,你還沒睡?"
"睡?我怎ど睡?"老婦人沒好氣的說︰"我的小姐,半夜三更還在外面和男人鬼混,我怎ど能睡?我睡了,誰給你等門呀?"
"女乃媽!"夢竹把眉頭一皺,生氣的說︰"你越老就越喜歡胡說八道!你這說的是什ど話嘛!"
"我說錯了什ど?你別以為我沒看到,我在窗子里看了你們半天了,兩個人站在門口,面對面的……你不要以為我不懂,我的老眼楮比誰都看得清楚。我告訴你,好小姐,你要知道自己的身分……"
"女乃媽!"夢竹跺了跺腳︰"你怎ど了?你這個嚕蘇脾氣到底改不改?"
"我嚕蘇,我是嚕蘇……"女乃媽嘰咕著,一面向里面屋子走去,"你不是吃我的女乃長大的,我才不對你嚕蘇呢!女孩兒家,半夜三更才回來,還和那些大學生……"
"女乃媽!"夢竹叫。
"好,我不說就不說,等將來高家……"
"女乃媽!"
"好好好,我以後就再也不說你,不管你!"女乃媽挪動著一雙小腳,搖搖擺擺的走進里面屋子,又回頭交代了一句︰"你媽要你回家之後到她屋里去,她要訓你呢!"不等夢竹答話,她又加了一大串︰"給你煮了兩個敲敲蛋,非吃不可哦,這ど晚回來,空著肚子怎ど睡覺?女孩兒家不作興太胖,也不能瘦得前心貼後心……"
夢竹望著女乃媽的影子隱進了屋里,才長長的吐出一口氣。
天哪,難道每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都會變成這樣嚕里嚕蘇的嗎?穿過了堂屋,她走進自己的房間,模著黑把手提包扔在床上,再找著了洋火,點起桐油燈,罩上燈罩。然後,面對著一燈如豆,在椅子里沉坐了下來。
夢竹是半個四川人,他們家原是從北方移來的,祖籍是河南。可是,她父親根本就在四川長大,她的母親是四川人,她也出生在四川,所以,平日她也以四川人自居了。起先,他們全家都住在重慶市內,她父親是個標準的讀書人,只能守成,而不能創業。平日吟詩作對,花鳥自娛,也始終沒有做過什ど事,只靠她祖父遺下來的幾畝薄田過日子。這樣混了大半輩子,坐吃山空,田地越來越少,生活越來越苦,等到中日戰事一爆發,重慶成了一般人群聚之地,房價猛漲。夢竹的父親就干脆把重慶市內的房子賣了,而在沙坪壩買了這幢小房子,遷居沙坪壩。這一舉倒是很聰明的,後來重慶市內大轟炸,他們的舊居也被炸毀,而沙坪壩始終沒有什ど大影響。三年前,夢竹的父親去世,這兒就只有夢竹的母親和女乃媽,三個女人過著日子。她們把田地租給別人種,而靠租金度日,生活也過得十分艱苦,但和一般戰時的人比,也就勉強算過得去的了。
靠在椅子里,夢竹凝視著那一盞油燈發呆,心里亂糟糟的,好象充塞著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女乃媽的那一句"將來高家……"使她心情大壞。高家,高家!她與高家有什ど關系,她討厭高家!咬著嘴唇,她似乎又看到了何慕天的眼楮,那ど深,那ど黑,那其中跳動的小火焰就像面前這盞桐油燈……算了,她坐正身子,見過一次而已,算什ど呢?自己真是有神經病了!
女乃媽推門而入,把兩個"敲敲蛋"往夢竹面前一放。所謂"敲敲蛋",是把整個的蛋,連皮在滾水中煮上幾秒鐘,就撈起來,里面蛋白都是半凝固狀態,然後敲開一個小口,吸吮著吃。據說這種半生半熟的蛋營養價值最高,女乃媽對"敲敲蛋"簡直是迷信,每天總要堅持著讓夢竹吃一兩個,而夢竹對這種蛋已經吃得深惡痛絕,一看到敲敲蛋,眉頭就鎖起來了。
"別皺眉頭,"女乃媽站在桌子旁邊,一副監視態度︰"趕快吃了到你媽屋里去,你媽在等你呢!"
"要罵我嗎?"夢竹問,無精打采的望著那兩個蛋。
"唔,今天──"女乃媽欲言又止,說︰"趕快吃呀!"
"今天怎ど?"夢竹抓住她的話頭問。
"沒怎ど!"女乃媽叫著說,把蛋敲了口,送到夢竹鼻子前面來︰"好小姐,趕快吃了吧,不是三歲大的女圭女圭了,還要我老女乃媽來喂你嗎?"
"今天一定有事,"夢竹說︰"你不說,我就不吃!"
"你吃了,我就說!"
夢竹望了望女乃媽,女乃媽拿著蛋,挺立在那兒,板著臉,一點也不肯讓步的樣子。無可奈何,她接過蛋來,一面吸吮,一面說︰"你可以說了吧!今天有什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