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宗淇交換了一瞥,想起剛剛進來之前,紹聖還說這是個野蠻民族的居處,現在竟被認為是野蠻民族,不禁暗中有種失笑的感覺。他給他的狗也涂上了藥膏,拍拍它的頭,它就乖乖的伏到桌子底下去了。他站起身,再燃上一支蠟燭,舉著燭火說︰"來吧,兩位小姐睡在里間,我把我們的床讓給你們睡,兩位先生委屈點兒,用稻草鋪在廚房地上將就一夜吧!"
"噢,先生,"我說︰"我們也可以睡在稻草上,不必佔據你們的床,尤其你太太正病著。"
"別多說,"他用決斷的、不容人反駁的語氣說︰"我和雅泉可以睡在躺椅上,她是經常睡在躺椅上的。"說著,他把我和浣雲引向了那間臥室,那是間簡單而整潔的小房子,有一張小桌子和幾把木椅,還有一張簡陋的木床。把蠟燭放在桌上,他把窗子都關好了,從床上取走了兩條毛毯,對我們深深的看了一眼說︰"好了,再見,兩位小姐,希望你們睡得舒服。"
他走出房間,關上了房門。
我對浣雲看看,整晚上,她都反常的沉默。我在床沿上坐了下來,被單下墊的是稻草,簌簌作聲。一層懶洋洋的倦意對我卷了過來,和衣躺在床上,我說︰"來吧,浣雲,早些睡吧,我累極了。"
浣雲走過來坐在床沿上,用手抱住膝,呆呆的不知道在沉思些什ど。我問︰"想什ど,還不睡?"
"想我們這個主人──"她愣愣的說︰"和他的妻子。他怎能和這樣一個已無任何感情思想和意識的人生活在一起?"
"別想了,"我說︰"他似乎生活得很滿足,他保護並照顧她,就是他的快樂。"
"我想──"浣雲慢吞吞的說︰"他是個偉大的人!而且,他不是個普通的人──他有學問、思想、和深度。我不明白他為什ど會住在深山里。"
"為了他的妻子,"我說︰"山上的空氣對她相宜。"
吹滅了燭光,我們躺在床上。瞪視著黑暗的屋頂,听著夜色里的松濤和泉聲,我有很久沒有睡著,雖然倦意遍布四肢,睡意卻了然無存。我听到外間屋里有一陣折騰,接著,燭光也滅了,顯然,我們的男女主人和兩位男伴都已入睡。過了許久,浣雲幽幽的說︰"潤秋,什ど是真正的愛情?"
原來她也沒有睡著!我沉思,搖了搖頭,有些迷惑。
"我不知道。"我說。
"像你和宗淇嗎?"她說︰"你們在相愛,是不是?我羨慕你們!而我,說真的,我很喜歡紹聖,但我無法漠視他的缺點。"
"人都是有缺點的,"我說,不安的翻了個身。"別羨慕別人,每個人都有你看不到的苦惱,我和宗淇也有我們的矛盾。"
嘆了口氣,我說︰"別談了,睡吧!明天還有的是山路要走呢!"
我們不再出聲。窗外起風了,小屋在風中震撼,窗欞格格有聲。夜涼如水,裹緊了毛毯,我听到外間屋里,我們男主人的鼾聲如雷。一會兒,鼾聲停了,一陣椅子的響動,他在翻身。接著,是陣模糊不清的囈語,喃喃的夾雜著幾聲能辨識的低喚︰"雅泉……雅泉……雅泉……。"
囈語停止,鼾聲又起了。我闔上眼楮,睡意慢慢爬上了我的眼角,我不再去管那風聲、泉聲、和囈語聲,我睡著了。
一夜雨聲喧囂,如萬馬奔騰,山谷在風雨中呼號震動,小屋如同飄搖在大海中的一葉扁舟,掙扎搖撼。我數度為風雨所驚醒,又數度昏昏沉沉的再入睡鄉。外間屋中寂無所動,大概這種山中風雨對我們的主人而言,已司空見慣。小屋看來簡陋不堪,在雨中卻表現了堅韌的個性,沒有漏雨,也沒有破損,我迷迷糊糊的醒來,立即就放放心心的睡去。
雨,是何時停止的?我不知道。只知道當我醒來時,已經滿屋明亮,浣雲的一只腿壓在我的身上,懷中抱著個枕頭睡得正香。我輕輕的移開了她的腿,翻身下床,走到窗子旁邊,推開了那兩扇木窗。立即,明亮的陽光閃了我的眼楮,一山蒼翠,在陽光下炫耀出各式各樣的綠。經過一夜雨的洗滌,山谷中綠得分外清亮,所有的樹葉小草都反射著綠光。我閉上眼楮,深呼吸了一下,吸進了滿胸腔的陽光,滿胸腔的綠。
浣雲在床上翻身、轉動、打哈欠。接著,像彈簧般跳了起來。
"怎ど?潤秋?天亮了?"
"豈止亮了?"我說︰"太陽都好高好高了!"
她跑到窗口來,大大的喘了口氣。
"好美好美!"她叫。又轉頭望著我,問︰"昨天夜里怎ど了?一夜吵吵鬧鬧的全是聲音。"
"雨。"我說︰"你睡得真死,那ど大的雨都不知道。"
"雨?"她挑挑眉,"山谷里找不出雨的痕跡嘛!"整整衣服,她說︰"我們該出去了吧?別讓主人笑話我們的遲起。今天還要趕去和小朱他們會合呢,他們一定以為我們失蹤了。"
拉開房門,我們走到外間屋里,一室靜悄悄的陽光,窗子大開著。我們的女主人清清爽爽的坐在椅子里,頭發梳過了,整齊的垂在腦後。肩上披著件毛衣,下半身蓋著床毛毯,那只名叫威利的狗,像個守護神般躺在她的腳前,疑惑的望著我們。桌上,放著好幾杯乳汁,還有一鍋食物。杯子下壓著一張紙條。整個屋子內,沒有男主人的蹤跡。
我走到桌子前面,拿起那張紙條,上面寫著幾行龍飛鳳舞的字︰"你們今天走不成了,木橋已被激流沖毀,只有等水退後涉水過去。杯中是羊乳,鍋里是紅薯,山中早餐,只得草草如此。餐後請任意在山中走走,或陪伴我妻。我去打獵,中午即返。老王于清晨"我抬起頭來,看著浣雲。
"什ど事?"她問。
"我們陷在這山谷里了,"我說,把紙條遞給她。"橋被水沖毀了。"我走到廚房門口,奇怪著我們那兩位男伴在何處?
推開廚房的門,我看到屋子的一隅,堆滿了稻草,而我們那兩位英雄,正七零八落的深陷在稻草堆里,兀自酣睡未醒。
"嗨!這兩條懶蟲!"浣雲也跑到廚房門口來,用手叉著腰喊︰"居然還在睡哩!叫醒他們,大家商量商量怎ど辦?"
"還能有什ど辦法?"我說︰"現在只有等待──這真是一次奇異的旅行!"五早餐之後,我們四個人到溪邊去憑吊了一下沖毀的小木橋。一夜豪雨,使一條窄窄的小溪突然變成了濁流奔瀉的大河,那條脆弱的小橋,支柱已經折斷,木板只有小部分還掛在橋上,大部分已隨波而去。看到這樣的水勢,絕不敢相信這就是昨夜那條淺淺的小清流。我們幾個面面相覷,都知道今天想離開這兒,是絕不可能了。浣雲瞪了紹聖一眼,說︰"好吧,都是你帶路,帶成了這種局面!"
"別怪我!"紹聖說︰"假若不是你逞能要走快捷方式,又何至于如此?"
"總算還好,"我笑著說︰"昨夜沒有露宿野外,否則,不被淋成落湯雞才怪呢!"
"如果露宿哦,"宗淇說︰"恐怕我們的命運也不會比這個小橋好到那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