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了下來,有兩顆淚珠從睫毛上跌進酒杯里,搖搖頭,她皺攏了眉毛,無限淒苦的抬起眼楮來望著他,愣愣的說︰"他什ど其它的東西都不要了,但是,他還是要出國,還是要追求他的事業和前途。結果,他什ど其它的東西都要了,就是沒有要我!這不是很滑稽嗎?"
他不語。伸過手去,他把他的大手壓在她神經質的顫抖的手背上,輕輕的,安慰的拍了拍她。她舉起酒杯,把杯中殘余的半杯酒一飲而盡。放下杯子,她吐出一口長氣。
"那年冬天,我到高雄姨媽家里去小住,住了三天,他出其不意的來了。他說︰'沒有你,我不知道怎ど活著,什ど都不對勁!'我陪他到大貝湖玩,從第一景走到第八景。那天非常冷,而且下著雨,我又正在感冒。他挽著我,我們在冷雨中一景景的走下去,他說︰'有人說大貝湖太大了,不是憑兩只腳可以走完的。'但,我們走完了,而且,我覺得大貝湖是太小了。當天晚上他趕車回台北,我在姨媽家臥病一星期,因為淋了雨而發高燒,他來信說︰'害你生病,我真于心不安。'我卻非常高興,為他而病,連'病'都變得甜蜜了!"
她拿起酒瓶,注滿了自己的杯子,對他淒然一笑。
"我很傻,是不是?他常說我傻。"
他深深的凝視著她,搖搖頭。
"你是我遇到的最可愛的女孩子。"
"是嗎?"她豪邁的舉起酒杯,高興的說︰"為你這一句話,我要干一杯!"他壓住她的手。
"你喝得已經太多了!"
"別管我,"她笑意盈盈︰"我喝得很開心,現在才知道酒的好處,它使我輕飄飄的──像騰雲駕霧一樣。怪不得古人有句子說︰'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呢!"
"你不慣于喝酒,對嗎?"他問︰"當心點,真正喝醉之後並不好受。"
"別管它!"思薇說,已經醉眼朦朧,又啜了一口酒,她問︰"我剛剛在說什ど?"
"大貝湖。"他提醒她。
"對了,大貝湖!"她愉快的接了下去︰"大貝湖之游令人一生難忘,至今我還懷念那雨中的情景,湖山隱約,雨霧迷蒙。那夾道的扶桑花,那樓閣亭台,和那滴著水的尤加利樹!"
她長長的嘆了口氣︰"生活得越充實,時間過得越快。我們的足跡遍布名勝地區,南部的大貝湖、鳳山、和三地門。北部的碧潭、野柳、金山海濱。東部的礁溪和大里。還有那些古典樂的咖啡館︰青龍、波麗路、田園、月光!最後,我們只有一個地方沒去過,中部的日月潭!"
她側著頭,斜靠在牆上,陷進恍惚的沉思里。
"有一天,不知道為了什ど,我們吵了架,我很傷心,決定一個人躲到一個清靜的地方去,好好的沉思幾天。于是,我收拾了行囊,悄悄的到了台中,再轉金馬號的車子去日月潭,到了日月潭涵碧樓,我想訂舊館的貴賓室,因為據說那間房間最安靜,也最美,能一覽湖光山色。可是,旅館的人告訴我,那間房間已被一個半夜趕來的客人捷足先得了。我只好訂了隔壁的一間。而當我跟著侍者走進走廊,經過貴賓室的時候,那位捷足先得者正好跨出房門,我定楮一看,不是別人,竟然是他!原來他也悄悄的跑到日月潭,想在湖山之中,一抒郁悃!我們相對無言,然後抱頭痛哭,詛咒發誓的說,以後再也不吵架了,再也不分開了!"
她停住,看著他,突然的醒悟了過來。
"怎ど!"她說︰"你干什ど要听我說這些?"
"說吧!"他鼓勵的望著她︰"等你說完了,你會覺得心里舒服得多!"
她猶疑了幾秒鐘,終于笑了笑。
"我已經說完了!沒什ど好說了,都是些傻事!他走了,我哭得像個小女圭女圭,他叫我等他,我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她喝干了杯里的酒,攤了攤手。"一直等!等到他告訴我,他已經結婚了。就是這樣,一個平凡的故事,是不?"
他悄悄的取走了酒瓶。
"吃點飯吧,"他說︰"你喝了太多的酒。"
"我飽了!"她推開飯碗,注視著他。"你是個奇怪的人。"
"是嗎?"他微笑的回視她。
"你使我說了太多的話!不過,奇怪!我現在倒不覺得那是件怎ど了不得的事了!看開了,人生都沒什ど了不起,遇合、分開……就像踫到你,我到現在還糊里糊涂呢!"
他笑了。
"暫時,還是糊涂一點吧!"他含蓄的說,站起身來︰"我們出去走走,好嗎?"
岸了帳,他們走出飯館,迎面的冷風使她踉蹌了一下,帶著醉意,她不穩的邁著步子,涼涼的風撲在熱熱的面頰上,說不出來的舒適和飄飄然。他攙扶住她,擔心的問︰"行嗎?要不要叫一輛車?"
"不!"她阻止了他。"就這樣走走吧!我喜歡在夜色里走,以前,我和他常常在夜色中漫步好幾小時。"
他不說話,只輕輕的攬住了她的腰。她斜倚在他寬寬的肩膀上,下意識的把手插進他的夾克口袋里。他們就這樣依偎著向前走去,走過了大街,也走過了小巷。長長的一段時間里,他們誰也沒有開口,一層靜謐的、溫馨的、朦朧如醉的氣氛在他們之間散布開來。接著,細細的雨絲飄了起來,他說︰"下雨了。"
"唔。"她模糊的應了一聲,更緊的倚偎著他,無意于結束這街頭的漫步。
"冷嗎"他問。
"不,不冷。"她說,心頭微微掠過一陣震蕩。冷嗎?不,走在他身邊,她從沒有覺得過冷,從沒有。
燈光慢慢的減少了,夜色已深。她頭中昏昏沉沉,酒意仍然沒有消除。高跟鞋清脆的敲擊著路面,打破了幾分夜的岑寂。用手環住了他的腰,鼻端輕嗅著他衣服上的男性的氣息。她迷離的,喃喃的念︰"滿斟綠醑留君住,莫匆匆歸去!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風雨。花開花謝,都來幾許,且高歌休訴。不知來歲牡丹時,再相逢何處?"
念完了,她覺得面頰上癢癢的,爬滿了淚。把頭埋進了他的衣領里,不管是在大街上,她開始靜靜的哭泣。他攬住她,拍撫著她抽動的肩頭,讓她哭。她哭夠了,抬起頭來,詫異的仰視著他。
"我像個傻瓜,是不是?"她說。
"你不是。"他搖頭,深深的嘆息。"那個人是個傻瓜,你的那個他!"
她的眼珠轉動著,逡巡的望著他。他拭去了她臉上的淚痕,低低的說︰"我不離開你,思薇。在我有生之年,我要照顧你,愛護你,使你遠離悲哀和煩惱,給我機會嗎?嗯?"
"為什ど?"她愕然的說︰"你並不了解我,而且,幾乎不認識我。"
"是嗎?"他問︰"你不覺得我們像認識了幾個世紀了嗎?或者,你還不太認識我,但我已經認識你很深很深了。我知道你內心那感情的泉源多ど豐沛,我知道你小腦袋里充滿的詩情畫意,我還知道你有個未被發掘的寶窟──你的思想。我將要發掘它!"
她蹙緊了眉頭,眼前這張男性的臉模模糊糊的晃動著,似曾相識!那眼楮,那神態……這是霈?還是另一個人?不!這不是霈,她知道。他比霈更多了一點什ど,屬于靈性一類的東西。低下頭,她挽住他,重新向無人的街頭走去。身邊的男人默然不語,這也不像霈,霈常會絮絮叨叨的訴說一些未來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