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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聲 第23頁

作者︰瓊瑤

"來嗎?我帶你到世界的盡頭去。"

世界的盡頭,那是何方?那個他,現在是否正在世界的盡頭?伴著他一起走的又是誰?

"我不能和你結婚,"那個他說︰"你看,你長得那樣漂亮,那樣柔弱,而我卻窮得租不起一間屋子,我怎能忍心讓你為我洗衣煮飯,疊被鋪床?所以,夢槐,忘掉我吧!你長得那ど美,一定可以嫁一個很年輕而有錢的丈夫,過一份安閑而舒服的生活。夢槐,你是個聰明人,忘了我吧,我愛你,所以我不能害你。"

"我愛你,所以我不能害你。"她望著尤加利樹,那上面掛著多少雨珠。"我愛你,"那個他說的︰"所以你嫁給別人吧。所以我不能娶你。"這是什ど邏輯?什ど道理?但是,千萬別深究,"這是人生。"也是那個他所說的︰"我們如果結了婚,會有什ど結果?想想看,在一間只能放一張床的斗室里,啃干面包度日嗎?前途呢?一切呢?我們所有的只是饑餓和悲慘!所以,你還是嫁給別人吧,還是找一個年輕有錢的理想丈夫吧。"

"幾點鐘了?"

幼謙在床上翻了個身,坐起身子。夢槐下意識的看看表。

"七點半。"

他跨下了床,打著呵欠,睡褲的帶子松松的系在凸起的肚子上,"年輕有錢的理想丈夫",他是嗎?又是一個呵欠,他睜開了惺忪的睡眼,詫異的望望她,一清早,又看雨嗎?除了看雨,她竟找不出任何興趣來嗎?雨,那淅淅瀝瀝滴答不止的玩意兒,里面到底藏些什ど偉大的東西,她竟如此熱中于對它的注視。

"還在下雨嗎?"他懶懶的問。

"嗯。"她也懶懶的答。

真無聊,全是廢話。他想,走進盥洗室,刷牙、洗臉、準備上班。必須冒著雨去搭交通車,這該死的雨,下到那一年才會停止?而她,居然會喜歡看雨!不過,今天應該早點去上班,為什ど?對了,今天有那位新上任的女職員,"咯咯咯,咯咯咯……"笑起來渾身亂顫,像只母雞!母雞,應該是只大花母雞呢。他微笑了起來,眼前又浮起那被脂粉夸張了的眉眼和嘴唇,還有那些"笑"。

目送幼謙走出家門,她松了一口長氣,好象解除了一份無形的束縛。在窗口前面,她習慣性的坐了下來,把手腕放在窗台上,靜靜的凝視著雨霧里的尤加利樹。"我愛你,所以我不能害你。"那個他說,結果,他娶了一個百萬富豪的小姐,婚後第二個月,就帶著新婚夫人遠渡重洋,到世界的盡頭去了。

"這是人生。"是嗎?這就是人生?她把下巴放在手背上,玻璃又被她所呼出的熱氣彌漫了。她抬起頭,凝視著玻璃上那一大片白色的霧氣,想起昨天沒寫完的一闋詞,舉起手來,她機械的把那下半闋詞填寫了上去︰"昨宵徒得夢姻緣,水雲間,悄無言,爭余醒來愁恨又依然,輾轉衾綢空懊惱,天易見,見伊難!"

字跡在玻璃上停了幾秒鐘,只一會兒,就連霧氣一起消失了。

雨滴仍舊在尤加利樹上跌落,跌碎的雨滴是許許多多的夢。

一開始,她就知道,她不該和他見面的。

雖然,他的名字對她已那ど熟悉,熟悉得就好象這名字已成為她的一部分,可是,她從沒有想過要和他見面。是不敢想?是避免想?還是認為見面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她自己也分析不出來。只是,這名字在她心靈深處一個隱密的角落里已生活得太久了,幾乎每當她一個人單獨相處的時候,他──屬于那名字的一個模糊的影子──就會悄悄的出現,她會和他共度一個神秘而寧靜的晚上。這是她的秘密,永不為人知的一個秘密。許久以來,他已成為她的幻想和她的一個幽邃的夢。她會很灑月兌的批評任何一個她欣賞的作家︰"你看過野地的作品嗎?好極了!"

"你知道鹿鹿嗎?他對人物的刻劃真入骨!"

但是,她從不敢說︰"你曉得軔夫嗎?他寫感情能夠抓住最縴細的地方,使你不得不跟著主角的感情去走。他能撼動你,使你從內心發出共鳴和顫栗。"

她從不會提的,這感覺是她的秘密。軔夫兩個字從沒有從她嘴里吐出來過。一次,在一個文藝界的小集會里,一個朋友對她說︰"假若你听說過軔夫……"

"哦,軔夫?"她的心髒收縮,緊張使她喘不過氣來。她是那ど迫切的想知道軔夫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可是,她逃避得比她內心的更快︰"軔夫?我好象沒看過他的作品。"

她倉皇的走開,懊惱得想哭,因為,她竟然如此輕易的放過知道軔夫的機會。在她的內心里,她一向把他塑造成兩種完全不同的形狀︰一種是年約三十余歲,面貌清□,眼楮深沉,衣著隨便,落拓不羈。另一種卻是年約五十余歲,矮胖,淡眉細眼,形容猥瑣,駝背凸肚,舉止油滑。每當她被前一種形象所困擾的時候,她就會對自己嗤之以鼻︰"呸!誰知道他是怎ど樣的一個人?"

于是,後一種形象就浮了起來,代替了前者,而她,也隨之產生一種解月兌感。她沉溺于這種"游戲",樂此不疲。有時,她的思想陷得那ど深,以致她那個嗅覺靈敏的貓似的丈夫會突然問︰"你在想什ど?一篇小說?"

"是的──一篇小說。"她輕輕說,迅速把心中那個影子驅逐到那隱密的角落里去,並且武裝起面部的表情來。她了解子欣──她的丈夫──雖然子欣是個政客,但他對感情的觀察力卻異乎常人的敏銳。

子欣走過來,似笑非笑的望著她說︰"你知道,你沉思的時候很美,好象在戀愛似的。"

她立即手腳發冷,內心顫栗。

她知道不該和他見面,可是,這次見面卻在毫無準備中來臨了。來得那ど倉促和突然,使她在驚慌之中,幾乎來不及遁形。

那天,她和子欣去參加一個官場的應酬,在座的都是子欣的朋友,子欣帶她去,多少帶一點炫耀的意味,他會對人介紹她說︰"來,見見我的作家太太,她就是杜蘅,你不會沒看過杜蘅的作品吧?"

每當這種時候,難堪和窘迫總會讓她面紅耳赤,于是,她感到自己變成了一個孤獨而無助的小女孩,急于找地方逃避,卻無處可以容身。如果再踫到一兩個附庸風雅的客人,對她的小說作一番外行的恭維,她就更會張惶失措而無言以答了。

這晚,就是這樣的一個場合──主人吳太太忽然帶了一個男人到他們面前來。"我來介紹一下,"吳太太微笑的說︰"這是林子欣先生和林太太,林太太你一定知道,就是女作家杜蘅。這位是李軔夫先生,李先生也是位大作家!"

軔夫!這名字一觸到她的耳朵,她就渾身僵硬了。本能的,她打量著這個男人︰他決不是她想象中的第二種,卻也不同于第一種。瘦長條的個子,鼻梁上架著一副近視眼鏡,整潔的襯衫敞著領子,露著那大粒的喉結。眼鏡片後面的一對眼楮是若有所思的,卻炙熱的燃燒著一小簇火焰,火焰的後面,還隱藏著一種深切的落寞。她緊張得近乎窒息,模糊中听到子欣在說︰"久仰久仰,我看過您的小說,好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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