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實已經是燈火闌珊了,街上已沒有行人,夜風正在加強著威力。他們相對凝視,他的臉那ど模糊,在她的淚霧中蕩漾。他的手緊握了她,低低的說︰"是三天,也是永恆!"
是三天,也是永恆?不,三天僅僅是三天,不會變成永恆!當她又獨自來到這橋頭時,她就更能肯定這一點。二天內擁有的是"情",永恆的只是"懷念"。三天的甜蜜,永恆的苦楚,這之中有太大的差異,她寧願要那三天,卻不願要這永恆!
走過了堤,跨上了橋,她緩緩的走去,身邊少了一個人影,整個橋都如此空蕩!倚著橋欄,她不敢看橋下孤獨的影子。寒風蕭瑟,夜露侵衣,她拂著頭發,是的,頭發已留長了,他在何方?
他在何方?他在何方?她知道。總之,他在這個城市里,一棟小巧精致的房子中。當她凝視著河水,她幾乎可以在河面的波紋里,看出他目前的情況︰小小的房間,掛滿牆頭的書畫,拉得很嚴密的紫紅色的窗簾,四壁的書櫥……還有,一盆燒得旺旺的爐火,他,就坐在火邊,捧著一本愛看的書。爐火照紅了他的臉,也照紅了環繞在他身邊的、他的妻子和孩子的臉。
她收回了眼光,不想再看。寒風撲面吹來,她打了一個寒噤,真冷!爐火,書房,他,都距離她太遠太遠了,她擁有的,只是橋上的夜風,和永恆的思念!
離開了橋欄桿,她試著向橋的那一端走去。朦朧中,她記起一闋詞︰"天涯流落思無窮,既相逢,又匆匆,攜手佳人和淚折殘紅,為問東風余幾許?春縱在,與誰同?"
春縱在,與誰同?她直視著前方,一步步的向前走去。她的手在大衣口袋中踫到一樣堅硬的小東西,拿出來,是那粒小小的貝殼,小小的貝殼,盛著一個小小的夢!她擁緊了貝殼,怕那個可憐的"小夢"會飛走了。
橋,那ど長,她不相信自己能走到那一端。
黑眸
一陣淡淡的幽香和一陣衣服的"□□"聲,接著,是那熟悉的、輕輕的腳步聲,然後,他身邊的椅子被拉開,一本西洋文學史的筆記本落在桌子上,身邊的人落座了。他幾乎可以感到那柔和的呼吸正透過無形的空氣,傳到他的身上。可以領受到她渾身散發的那種醉人的溫馨,他覺得自己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心髒在胸腔中加快的跳動,血液在體內沖撞的運行。悄悄的,他斜過眼楮去窺探她的桌面,一雙白皙的手,縴長而細致的手指,正翻開那本厚厚的西洋文學史。收回了視線,他埋頭在自己的地質學中。但,他知道,他那份平靜的閱讀情緒再也不存在了。
低著頭──他始終不敢抬起頭來。他的目光在她與他的桌面之間巡逡,看著她平靜的、輕輕的翻弄著書頁,他生出一種嫉妒的情緒,妒嫉她的平靜和安詳。從桌子旁邊看過去,可以看到她淺藍的衣服,和那緊倚著桌子的身子。他不安的蠕動了一下,用紅筆在書本上胡亂的勾劃──有一天,或者有一天,他會鼓起勇氣來和她說話,但是,不是今天,今天還不行!他衡量著他們之間的距離﹔一尺半或兩尺,可是這已經比兩個星球間的距離更遠,他想﹔有一天,他會沖過這段距離,終有一天!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幾世紀,或者只是一剎那。有個黑影投在桌面上,投在他和她之間的桌面上,他抬起頭,是的,又是那個漂亮的男孩子!斑高的個子,微褐的皮膚,含笑的眼楮和嘴角,過分漂亮的鼻子和英挺的眉毛。是的,又是這漂亮的男孩子,太漂亮了一些,漂亮得使人不舒服。
"嗨!"男人輕聲說,不是對他,是對她。
"嗨!"她在回答,輕輕的、柔柔的,柔得像聲音里都含著水,可以淹沒任何一個人。
"看完了沒有?"男的問。
"差不多了。"
"已經快十二點了。"
"是嗎?"
"吃中飯去?怎樣?"
沒有听到她回答,但他可以憑第六感知道她在微笑,默許的微笑。那漂亮的角色開始幫助她收拾桌上的書和筆記本,椅子響了,她站起身來。他可以看到那裹在藍色衣服中的縴巧的身子離開書桌。拉開椅子的聲音在他心髒上留下一道刺痛的傷痕。桌上的黑影移開了,身邊的衣服"□□"聲和腳步聲開始響了,他抬起頭去看她,不相信她真的要走了。于是,像觸電般,他接觸到一對大大的、黑色的眸子。她正無意識的俯視著他,那對黑色眸子清亮溫柔,像兩顆浸在深深的、黑色潭水中的星光,透出夢似的光芒,迷迷蒙蒙的從他臉上輕輕悄悄的掠過。他屏住了呼吸,脈搏靜止,時間在一剎那間停住。于是,他看到她走開,那漂亮的角色迎了過去,他們並肩走出了圖書館。她小小的、黑發的頭微微的偏向那男人,似乎在說著什ど,那男人正嘗試把手圍在她縴巧的腰上。
收回了視線,他深深的呼吸了一下。地質學黯然無光的躺在桌子上,書頁上布滿了亂七八糟的紅色線條。圖書館寂寞得使人發慌。隨手翻弄著書頁,他可以听到自己心髒沉重的跳動聲。書頁里充滿黑色的眸子,幾千幾萬的、大大的、溫柔的、像一顆顆水霧里的寒星,對他四面八方的包圍了過來。
"有一天,"他迷糊的想著︰"我會代替那個漂亮的男孩子,終有一天!"靠進椅子里,他靜靜的等待著,等待明天早點來臨,他又可以在圖書館里等候她。或者有幸,能再接觸一次她那黑色的眸子,又或者有幸,明天竟會成為那個神奇的"有一天"!雖然,這個"又或者有幸",是渺茫得不能再渺茫的東西,但它總站在他前面,總代表著一份光、熱和希望。
第二天,他又準時坐在那兒,听著那"□□"的衣服聲、輕巧的腳步聲,望著那白皙而縴長的手指,聞著那淡淡的幽香,然後心跳的去搜尋那對黑色的眸子,直到那漂亮的男孩子過來,把她迎出圖書館,帶走屬于她的一切﹔衣聲、人影、幽香、和那夢般的黑眸。剩下的,只是空洞的圖書館,空洞的他,和一份空洞的希望。第三天,第四天,日復一日,月復一月,日子千篇一律的過去,依然是等待著、希望著﹔依然是心跳、緊張﹔依然只剩下空洞和迷惑。他幾乎相信歲月是不變的,日子是同一個復版印刷機里印出來的。但有一天,情況卻有些變動了。
那天,當他和平時一樣走進圖書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她竟先他而來,正靜靜的坐在她的老位子上。抑制住自己的心跳,他對她的方向走過去。突然間,她抬起頭來,那對大而黑的眸子正正的望著他,他又感到室息、緊張、和呼吸急迫。好容易,他才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來,手忙腳亂的把書本堆在桌子上,就在坐下來的一剎那,他覺得她正溫柔的看著他,她的臉上似乎浮著個美好的微笑。但,當他鼓足勇氣去捕捉那對黑眸時,那兩顆黑夜的星星卻迅速的溜跑了。他深吸了口氣,打開書本,正襟危坐。可是,他的第六感卻在告訴他,那對黑眼楮又對他飄過來了。迅速的,沒有經過考慮的,他抬起頭來,他們的目光在一剎那間相遇了﹔頓時,她綻開了一個羞怯的微笑,又俯下頭去了。而他,卻愣愣的呆了一段十分長久的時間,恍惚的懷疑自己所看到的那個微笑,不相信是真的看到了還是出于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