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楓當然看不懂這幾行字，但是她不會不知道照片里是什麼。她張著大大的眼楮，抬起頭來看著夢軒和青。夢軒變了臉色，和青交換了不安的一瞥，他走過來，想分散小楓的注意︰「這不是什麼，你不過來嘗嘗許阿姨做的咖哩餃？」
他把鏡框從小楓手里拿下來，但是，小楓已經明白了！她不是個愚笨的孩子，她聰明而敏感。繼續瞪著她那對黑白分明的大眼楮，她不再笑了，不再高興了，不再喜悅了，她了解了一切。所謂許阿姨，也就是爸爸的小老婆！她童稚的心靈受到了嚴重的傷害，她有被欺騙的感覺，她被騙到這兒來，喝她杯子里的水，吃她盤子里的點心，還倚在她的懷里……
她被騙了！被騙了！被騙了！許阿姨在她眼楮里不再是個和藹可親的阿姨，而是個幻化成溫柔面貌的，心腸歹毒的老巫婆！
她退後了一步，望著青說︰「我知道你是誰了！」
青十分不安，勉強的笑了笑，她端著一盤點心走到小楓的面前，竭力把聲音放得溫和︰「別管那個了，小楓！來吃一點東西，我是誰都沒關系，主要的是我喜歡你，對不對？小楓？」
就是這個人！就是這個人破壞了她的家庭！就是這個人讓媽媽整天流淚，讓爸爸永不回家！就是這個人！阿姨和姨夫所說的，魔鬼！狐狸精！現在，她還要裝出這一副笑臉來哄她，以為她是一點糖果就可以騙倒的！她瞪視著青，握緊了拳頭，小臉凝結著冰。她眼楮里所流露出來的那一份仇恨使青驚慌了，幾分鐘前，她還是那樣一個甜甜蜜蜜的小可人兒！
「來！」青聲音里微微有些顫抖，幾乎在向面前這個孩子祈求。「不吃一點嗎？小楓？」
「小楓！」夢軒插了進來，他為青難過又難堪，語氣就相當嚴厲︰「許阿姨跟你說話！你听到沒有？」
夢軒的語氣和聲音像對小楓的當頭一棍，這個對感情的反應十分敏銳的孩子立刻被刺傷了！爸爸一向是她心目里的神，她的偶像，她的朋友，她最最親愛的人。而現在，為了這個壞女人，他會對她這麼凶！眼淚沖進了她的眼眶，她在一剎那間爆發了，舉起手來，她一把打掉了青手里的盤子，尖聲嚷著說︰「我不吃你的東西！你是個壞女人，你是個狐狸精！我不吃你的東西！我不吃！」
盤子滾到了地下，青忙了半天所做的小點心散了一地。
她愕然的站著，臉色由紅潤轉為蒼白，蒼白轉為死灰，受驚的眸子大大的睜著，里面含滿了畏怯、驚慌、屈辱和不相信。
同時，夢軒跳了起來，厲聲喊︰「小楓，你說些什麼？你瘋了！」
夢軒的聲音更加刺激小楓，她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大喊大罵起來，罵的全是她從雅嬋他們那兒听來的話，以及大人們背後的談論批評。
「你是壞女人！壞女人！你搶別人的丈夫！你自己的丈夫不要你，你就搶別人的丈夫！你跟我爸爸睡覺，因為你要我爸爸的錢……」
青被擊昏了，她完全不相信的看著小楓，軟弱的向她伸出手去，似乎在哀求她住口，哀求她原諒，也似乎在向她求救，向她呼援，她的腿發著抖，身子搖搖欲墜。眼楮里沒有淚，只有深切的痛苦和悲哀。她嘴里喃喃的、模糊的說︰「你……你……小──小楓？」
夢軒從來沒有生過這麼大的氣，他沖過去，一把抓住了小楓，把她沒頭沒腦的搖撼了起來，一面搖，一面大喊著說︰「你發瘋了！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你道歉！你馬上給我道歉！」
「我不！我不！」孩子掙扎著，被父親弄得發狂了。張開嘴，她大哭起來，一面哭，一面喊，把她從雅嬋那兒听來的下流話全喊了出來︰「她是個爛污貨！是個狐狸精！是個死不要臉的臭婊子！……」
夢軒氣得發抖，這是他的女兒？會說出這樣的下流話？他忍無可忍，理智離開了他，舉起手來，他不經思索的，狠狠的抽了小楓一耳光。
小楓呆住了，不哭了，也不喊了，嚇得愣住了。爸爸打她？爸爸會打她？從小起，無論她做錯了什麼，從沒看過父親對她板一下臉，而現在，父親會打她？她那對美麗的大眼楮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夢軒，小小的身子向後面退。夢軒也被自己的這個舉動所驚呆了，他打了小楓！自己如此心愛，如此珍惜的小女兒！平常她被蚊子叮了一口，他都要心疼好半天，而現在，他打了她！青同樣被夢軒這一個舉動所驚嚇，在夢軒打小楓的同時，她驚呼了一聲︰「夢軒！不要！」
但是，夢軒打了，接下來，就是三方面的沉默。室內的空氣凍住了，而屋外，大雨仍然在喧囂著。然後，小楓揚起頭來，對她父親清晰的說︰「爸爸！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們兩個！」
說完，她轉過頭，推開門，向屋外就跑。夢軒大叫了一聲︰「小楓！你到那兒去！」
「我要回家！我要去媽媽那兒！」小楓喊著，已經投身于大雨之中了。她那童稚的心靈已經破碎了，傷心傷透了！她要媽媽！她要撲到媽媽懷里去哭訴一切，她跑著，打開了大門，向馬路上跑。夢軒和青都追了出來，夢軒在發狂的喊︰「小楓！你回來！小楓！」
雨非常大，馨園建築在山坡上，馬路的另一邊就是陡坡。
小楓在風雨和黑暗里看不清路，也顧不得路，她直沖了過去，夢軒眼看著她往坡下沖，立即狂喊了一聲︰「小──楓！留──神！」
但是，來不及了，一聲尖叫，小楓沿著山坡，一直滾了下去。
夢軒心中一寒，頭腦發昏，連跌帶滾，他也沖下了山坡。
小楓躺在那兒，軟軟的、毫無知覺的。她死了？夢軒心髒都幾乎停止，撲了過去，他抱起孩子，神志昏亂的、一疊連聲的喊︰「小楓！小楓！小楓！」
小楓躺在他懷里，靜靜的合著眼楮。他的心像幾百把刀在亂砍著。走上了坡，他要把孩子送到醫院去，一直奔向汽車，他除了孩子和車子，什麼都看不到。懊悔和悲哀把他撕成幾千幾萬個碎片。青追了過來，哭著喊︰「她怎麼了？夢軒！她怎樣了？」
夢軒沒有听到，逕直來到車邊，他打門車門，把孩子放了進去，立即鑽進車子，發動了馬達。青攀著車窗，哀求的喊著︰「我跟你一起去！你送什麼醫院？」「台大醫院！」夢軒機械化的說，他心中想著的只有醫院，趕快到醫院，他要救孩子！他心愛的孩子！他的小珍珠！
青不肯走開。
「帶我去！帶我一起去！我不放心！」
「你走開！」夢軒喊著，推開她，車子沖了出去。他要救孩子，除了這一個念頭之外，他心里什麼都沒有。
車子走了，青呆呆的站在大雨里，心碎神傷。目睹了這一切，吳媽流著淚跑過來，拉著青，勸著說︰「進去吧！小姐！進去吧！雨這麼大，你渾身都濕透了，進去吧！是怎麼樣，他會打電話來的！」
青不動，佇立在那兒像一根木樁，定定的望著汽車消失的方向。
雨仍然傾盆的下著。
青蜷臥在床上，呆呆愣愣的看著窗子，窗簾在風中擺動，不斷的撲打著窗欞，發出單調的、破碎的聲響。雨已經從傾盆如注的大雨轉為綿綿密密的細雨，那樣蕭蕭瑟瑟的，帶著無盡的寒意，從敞開的窗子外一絲絲的飄進屋里來。夜，好長好長，長得似乎永遠過不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