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天來,今晚不行。」夢軒的聲音十分勉強,顯然有所顧忌。
「夢軒……」她急急的喊,幾乎是哀求的︰「請你……」
「我說不行,我有事!」夢軒打斷了她,有些不滿的說︰「你不該打電話到這里來。」
青咬緊嘴唇,顫抖的手再也握不牢听筒,一句話也沒再說,她把听筒放回電話機上,像發瘧疾似的渾身寒戰。蜷在沙發上,她抖得十分厲害,牙齒和牙齒都打著戰。是的,她沒有資格打電話到那邊去,她也沒有資格要夢軒到這兒來,他也不要來,他有個美滿的家庭……是的,是的,是的,她不該打電話到那邊去,她不該!她不該!她不該!她是自取其侮!她胸中的血液翻騰上涌,腦中像有一百個炸彈在陸續爆炸,顫巍巍的站起身來,她直著喉嚨喊︰「吳媽!吳媽!」
吳媽匆匆忙忙的跑出來,青的臉色使她嚇呆了,驚慌的沖過來,她扶住了青,問︰「你怎麼了?小姐?」
「我要出去,」青喘息著︰「我馬上要出去!」
「現在嗎?」吳媽詫異的瞪著她︰「你生病了,小姐,你的手冷得像冰一樣!你現在不能出去,已經快十點鐘了。」
「我要出去,你別管我!」青說,立即打電話叫了一部計程車。「我出去之後再也不回來了!」
「什麼!小姐?」吳媽的眼楮瞪得好大好大︰「你是真的生病了!你一定在發燒!」
「我沒有!」青向門口走去,她的步伐歪斜而不穩︰「告訴他我走了!版訴他我不再回來了!版訴他……」她的嘴唇顫抖︰「我不破壞他的幸福家庭!」
「小姐!你不能走!小姐!」吳媽追到大門口來,焦灼的喊著,她不敢攔阻青,醫生曾經警告過不能違拗她。「小姐,這麼晚了,你到那里去呀?」
青鑽進了計程車,吳媽徒勞的在大門口跳著腳,車子絕塵而去了,留下一股煙塵。吳媽呆站在門口,眼睜睜的望著那條長長的柏油路,嘴里反反覆覆的喃喃自語︰「我的好小姐呀!我的好小姐呀!我的好小姐呀!」
夢軒接到青電話的時候,正是心中最煩惱的時候,陶思賢又來了,開口就是十萬元!正像夢軒所預料的,這成了一個無底洞,他討厭陶思賢那胸有成竹的笑容,討厭他假意的恭維,但是,他卻不能不敷衍他。這天早上,張經理曾經把最近幾個月的帳冊捧來和他研究,吞吞吐吐的暗示夢軒私人透支了過多的款項,使得公司不得不放棄幾筆生意。他正在火頭上,陶思賢又來要錢!事業,家庭,和愛情,成為互相抵觸的三件事,而他的生命就建築在這三件事上!幾個月來,他所面臨的重重問題,和重重矛盾,使他的神經緊張得即將崩潰!
青的電話來的時候,陶思賢臉上立即掠過一個得意的笑,雅嬋尖聲的叫嚷著,顯然刺激了美嬋的安寧。這使夢軒憤怒而不安,他生陶思賢的氣,他生雅嬋的氣,他也氣青多此一舉,好好的打什麼電話?更給別人破壞的把柄!在氣憤、沮喪、和倉促之中,他沒有考慮到青的心理狀況。但是,當青猝然的掛斷了電話,他立即覺得不對了,一連「喂」了好幾聲,他心中涌起一陣強烈的不安,當時的第一個沖動,是再打過去。可是,他接觸到陶思賢的眼光,又接觸到美嬋窺探而憂愁的眸子,他放下了電話,等一會兒吧,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再打電話給她,再向她解釋。
深夜,當美嬋和孩子們都睡了,他悄悄的披衣下床,撥了一個電話到馨園。鈴響了很久,然後才有人來接,是心慌意亂的老吳媽︰「夏先生,是你嗎?不好了,你趕快回來,我們小姐走了!」
「什麼?」夢軒心驚肉跳︰「你說什麼?」
「小姐走掉了,」吳媽哭了起來︰「她說她不再回來了,她說她不破壞你的幸福家庭!」
「什麼?吳媽?你怎麼讓她走?」夢軒大叫︰「她到哪里去了?什麼時候走的?」
「晚上十點多鐘,她的臉色很難看,她很傷心的樣子,我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夢軒拋下了听筒!慌亂的站起身來,不不,青,你怎麼可以這樣?你能走到那里去?你對這個世界連一分一毫都不認識!離開我?青!你怎麼這樣傻?不!不!青!你一定誤會了我!青!青!他匆忙的穿上衣服,沖出大門,感到如同萬箭鑽心,百脈翻騰。美嬋被驚醒了,追到大門口來,她喊著說︰「夢軒!半夜三更的,你到那里去?」
「我有事!」夢軒頭也不回的說,發動了汽車。車子如月兌弦之箭,立即沖得老遠老遠。
「他走了!」美嬋把頭靠在門框上,眼淚立即涌了上來,「這樣深更半夜,他還是要去找她!他心里只有她,只有她一個,他會永遠離開我了。」
「媽媽!媽媽!」小楓也被驚醒了,揉著惺忪的眼楮模到門口來︰「你在做什麼?媽媽?爸爸那里去了?」
「他走了!他不要我們了!」美嬋說,猛然抱住小楓,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小楓,小楓,你沒有爸爸了!」
小楓呆愣愣的站著,大睜著她那不解人間憂愁的、無邪的眸子,望著這個她所不了解的世界。
青沒有地方可去。
計程車離開了馨園,倉促中,她不加考慮的要司機開到台北車站,在她當時迷迷惘惘的思想里,是要離開台北,到任何一個小鄉村里面去躲起來,躲開這段感情,躲開夢軒,躲開她的痛苦和歡樂。可是,當她站在台北車站的大廳里,仰望著那塊火車時刻表的大牌子,她就眼花撩亂了。那麼多的地名,陌生得不能再陌生,她要到何處去?什麼地方可以接受她?可以讓她安定下來?躲開!躲開!她躲得開夢軒,躲得開馨園,躲得開台北,但,如何躲開自己?而且,她是那樣畏懼那些陌生的地名,她一直像個需要被保護的小雞,她不是一只能飛闖天下的鷹鷲!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陌生的地名都使她退縮,她不敢去!她什麼地方也不敢去!
在候車室里,她呆呆的坐了一個多小時,神志一直是迷迷惘惘的。她無法集中自己的思想,無法安排自己的去向,甚至,到了最後,她竟不太確知自己要做什麼。夜慢慢的深了,火車站的警員不住來來回回的在她面前走動,對她投以好奇和研究的眼光。這眼光終于使她坐不下去了,她一向就害怕別人注意她。站起身來,她像夢游般離開了台北車站,走向那燈光燦然的大街。
穿過大街,一條又一條,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路,但是,市區的燈光逐漸減少了,商店紛紛打烊,關起了鐵柵和木板門,霓虹燈暗滅無光,行人越來越少,街上只剩下偶然踏過去的一兩輛空蕩蕩的三輪車,和幾部仍在尋覓夜歸客人的計程車。青疲倦了,每向前走一步都像是一件艱鉅的工作,但她仍然機械化的邁著步子,疲倦,疲倦,疲倦……說不出來有多疲倦,精神上的疲倦加上上的疲倦,那些疲倦比一座山的份量還重,緊壓在她每一根神經上。
走到那里去呢?人生就是這樣盲目的行走,你並不能確知那條路是你該走的,但是,一旦走錯了,你這一生都無法彌補。她實在不想走了,她疲倦得要癱瘓,全盤的癱瘓。走到那里去呢?讓我休息下來吧!讓我休息下來吧!讓我休息下來吧!同一時間,夢軒正在各處瘋狂的找尋著青,她能到那里去呢?她無親無友,是那樣一個瑟縮的小動物,她能到什麼地方去呢?他連一絲一毫的線索都沒有。最後,才靈機一動,想起去查問計程車行,那司機還記得把青送到火車站,這使夢軒的血液都冷了。火車站!難道她已離開了台北!追尋到火車站,他問不出結果來,沒有一個賣票員能確定是不是有這樣一個女人來買過票。終于,他的查詢引起了那個警員的注意,帶著幾分好奇和關切,他問︰「是個穿紫衣服的女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