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略了青焦慮切盼的神情,也沒有體會到她那縴細的心理狀況。走進客廳,他換了拖鞋,就仰靠在沙發里,疲乏萬分的說︰「給我一杯咖啡好嗎?」
青慌忙走開去煮咖啡,把電咖啡壺的插頭插好了,她折回到夢軒的面前來。夢軒那憔悴的樣子,和話也不想多說一句的神態使她心慌意亂。坐在地毯上,她把手放在夢軒的膝上,握住他的手說︰「你怎麼了?」
「我很累,」夢軒嘆了口氣,閉上眼楮︰「我非常非常累。」
「為了公司里的事嗎?」青溫柔的問。
「是的,公司里的事。」夢軒心不在焉的回答。
青注視著他,她心中有股委屈和哀愁的感覺,這感覺正在逐漸的彌漫擴大中。三天的期待!三天的魂不守舍,見了面,他沒有一句親熱的言辭?沒有一個笑臉?對自己的不告而別也沒有一個字的解釋?公司里的事!三天來他就忙于公事嗎?但他並不常在辦公廳里。她知道他在什麼地方,那兒另有一雙溫柔的手臂迎接著他……她猛然打了一個冷戰,從地毯上站了起來,咖啡滾了,香味正竄出了壺口,散發在房間里。她走過去,拔掉了電插頭,倒了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端到夢軒的面前,放在小茶幾上,輕輕的說了一句︰「你的咖啡,夢軒。」
「好的,放著吧!」他簡簡單單的說,沒有張開眼楮來。
青咬了咬嘴唇,猝然轉過身子,退進了臥室里,奔向床邊,她無法阻止突然涌發的淚泉。坐在床沿上,她用一條小手帕堵住了嘴,強力的遏制那迸發的激動和傷心。夢軒听到她退開的腳步聲,彷佛自己的心髒突然被什麼繩索猛牽了一下,他陡的坐正了身子,完全出于一種第六感,他跳起身來,追到臥室里。他看到她的眼淚和激動,奔向她的身邊,他抓住了她的手,迫切的喊︰「青,為什麼?」
「我──我不知道,」青抽噎著,喘息著︰「我想,我是那樣──那樣渺小和不可愛,你──你──你會對我厭倦……會離開我……」
「噢,青!」他喊,擁住了她,他的唇貼著她的頭發,他的眼眶潮濕了。他那易感的、柔弱的青哦!四面八方的打擊正重重包圍過來呢!她在他手心里,像個美麗的、易碎的小水珠,他要怎樣才能保護她!「青,」他低聲的、沉痛的說︰「你一定不要跟我生氣,我不是忽略你,只是……我心里很煩悶,我那樣渴望給你快樂和幸福!青,我們之間不能有誤會的,是不是?如果我有地方傷了你的心,那絕不是有意的,你懂嗎?青?」
她抬起頭來望著他,她懂了,她的臉色蒼白。
「她和你吵鬧了?」她問,睜大著水盈盈的眸子。「她不容許我存在,是不是?」
「沒有的事,你又多疑了!」他打斷她,拉著她站起身來。
「來,三天沒看到你,你就用眼淚來迎接我嗎?我們去劃船,好不好?到碧潭去!首先,你笑一笑吧!」他凝視著她霧蒙蒙的眸子。
她笑了,含羞帶怯的、委屈承歡的,眼楮里還有兩顆水珠,她整個的人也像一顆五彩繽紛的小水珠。
但是,歡樂的後面有著些什麼?陰雲是逐漸的籠罩過來了。青已經從空氣里嗅到了風暴的氣息,日子像拉得過緊的弦,隨時都可能斷掉,青知道,但她不想面對現實,睜一個眼楮閉一個眼楮,她欺騙著自己。
「青,」夢軒攬著她︰「今晚我們去跳舞,怎樣?好久我們都沒去過香檳廳了,你不是很喜歡那兒的氣氛嗎?」
「好吧,如果你想去。」青順從的。
香檳廳里歌聲繚繞,舞影翩翩。他們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了下來,燈光幽幽,樂聲輕揚,舞池里旋轉著無數的春天。他們四目相矚,手在桌面上相握。桌上有個小花瓶,插著一朵黃攻瑰,屋頂上有一盞小紅燈,給她的面頰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紅暈。她的眼楮清而亮,唇際的微笑柔和似水,他凝視著她,那一縷發絲,一抹微笑,以及面頰上任何一根線條,都使他如痴如醉。
「我們去跳舞吧!」他說。
她那細小的腰肢,不盈一握。她那輕柔的旋轉,如水波蕩漾。他的面頰貼著她的鬢角,從沒有如此醉人的時刻,從沒有听過那麼迷人的音樂。隨著拍子滑動的舞步,像是踩在雲里,踏在霧里,那麼軟綿綿的不著邊際。
有一大群新的客人進來了,帶來許多囂張的噪音,佔據了一張長大的西餐桌,呼三喝四,破壞了寧靜的空氣。夢軒皺了皺眉,他討厭那些在公共場合里旁若無人的家伙。下意識的看了那群人一眼,都是些中年以上的先生和夫人,是什麼商場的應酬?那主人站了起來,趾高氣昂的在吩咐侍者送東西來,啤酒、橘子汁、火燒冰淇淋……似曾相識的聲音……
夢軒猛的一怔,攬在青腰肢上的手臂不由自主的僵硬了,青驚覺的抬起頭來,問︰「什麼事?」
「沒,沒什麼,」夢軒有些局促︰「有一個熟人。」
音樂完了,青跟著夢軒退回到位子上。熟人?什麼熟人會使夢軒不安?她對那張桌子望過去……那人發現他們了,他有驚愕的表情,好了,他對他身邊的一個女人說了句什麼,現在,他走過來了……
「他來了!」青說。
「我知道。」夢軒燃起一支煙,迎視著走過來的人。冤魂不散!這是陶思賢。陶思賢大踏步的走了過來,他臉上有著意外的驚喜,和幾乎是勝利的表情,站在他們的桌子前面,他用毫不禮貌的眼光,輕浮的打量著青,一面用揶揄的、故作熱情的聲調喊︰「噢,夢軒,真沒想到會踫見你!這位小姐是──你不介紹一下嗎?夢軒?」
夢軒心中涌上一股憤怒的情緒,這一刻,他最想做的一件事,是對陶思賢下巴上揮去一拳頭。他克制了自己,但他的臉色非常難看,嘴邊的肌肉因激動而牽掣著。
「青,這是陶先生,這是許小姐。」他勉強的介紹著,語氣里有火藥味。
「哦,許小姐──」陶思賢嘲弄的看著青︰「我對您久仰了呢,內人在那邊,容許我介紹她認識你?」
青看了夢軒一眼,她始終沒鬧清楚面前的人是誰,但她已深刻的感到那份侮辱,以及那份輕蔑。不知該如何處理這個局面,她有些張皇失措了。陶思賢並不需要她的答覆,已經走回他的桌子,拉了雅嬋一起過來了。雅嬋的作風就比陶思賢更不堪了,拉開嗓子,她就是尖溜溜的一句︰「啊喲,妹夫呀,你真是艷福不淺呢!」
青明白了,她的面頰倏然間失去了血色,張大眸子,她咽了一口口水,忍耐的看著面前的人。她那因痛苦反而顯得漠然的臉龐,卻另有一份高貴的氣質,那種沉默成為最佳的武器,雅嬋被莫名其妙的刺傷了,這女人多驕傲呀!板著臉一副神聖不可侵犯的樣子,什麼賤貨!還自以為了不起呢!長得漂亮嗎?可不見得趕得上美嬋呀!有什麼可神氣呢?和別人的丈夫軋姘頭的婊子而已!她的眉毛豎了起來,突然覺得自己有衛道的責任和幫妹妹出氣的義務了!擠在青身邊坐了下來,她盯著青,尖酸刻薄的說︰「許小姐,哦不,也就是範太太吧,我認得你以前的先生呢!你看,我都不知該怎麼稱呼你呢,你現在又是夢軒的……你知道,夢軒又是我妹夫,這檔子關系該怎麼叫呀!如果是五六十年前呢,還可以稱你一聲夏二太太,現在,又不興討姨太太這些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