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是先生,」青哭著說,向臥室里走去。「我要出去,吳媽。」
「小姐,」老吳媽滿面狐疑之色︰「你要到那里去呀?當心先生回來看不到人要生氣呢!」
「反正,他看到人也是要生氣的!」青拭去了臉上的淚痕,急促的說了一句,就走到臥室里去換衣服。打開衣櫥,她遲疑了一下,找出一件紫色的襯衫和窄裙,換好衣服,對鏡理妝,才發現自己竟然那樣憔悴了。淡淡的涂上一層淺色的口紅,她听到兩聲汽車喇叭聲,口紅從她手里猝然的落到梳妝台上。她扶著梳妝台站起身來,一時竟有些搖搖欲墜,那不是他的汽車,是伯南的──伯南回來了,偏偏在這個時候回來了!
她听到伯南沉重的腳步聲走進花園,走進客廳,大聲的要拖鞋,和沒好氣的呼喊聲︰「吳媽!吳媽!太太哪里去了?」
「在──在──」吳媽莫名其妙的有些囁嚅︰「在臥室里!」
「睡覺了嗎?」伯南不耐煩的聲音︰「總不至于現在就睡覺了吧?」
「沒──沒有睡覺。」吳媽不安的。
「給我倒杯茶來!晚報呢?」伯南重重的坐進沙發里。「看看這個家,冷冰冰的還有一點家的樣子嗎?我回來之後,連一個溫暖的問候都沒有!我打賭,她是巴不得我永遠不要回來呢!」揚起聲音,他大喊︰「青!青!」
青機械化的把自己「挪」向了客廳門口,還沒有走進客廳,已經聞到一股觸鼻的酒氣。靠在客廳的門框上,她用一種被動的神色望著他,臉色蒼白而毫無表情,黑黑的眼珠靜靜的大睜著。
「哦,你來了!」伯南有種挑舋的神情,青那近乎麻木、和準備迎接某種災禍似的樣子使他陡然冒了火。「你給我過來!」
青瑟縮了一下,沒有動。
「你听到沒有?我吃不了你!」
青慢吞吞的走了過來,站在他的面前。
「你為什麼這樣從來沒有笑臉?」伯南瞪著她問︰「為什麼每次看到我都像看到蛇蠍一樣?我虐待過你嗎?欺侮過你嗎?我娶你難道還委屈了你嗎?」
「是──」青低低的說︰「委屈了你。」
「哼!」伯南打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聲。「你別跟我逞口舌之利,我知道你心里怎麼想的,你大概並不歡迎看到我吧?你一直是個冷血冷心腸的怪物!」
青咬住嘴唇,保持沉默。
「喂喂,你為什麼不說話?」青的沉默使伯南更加冒火,像一拳頭打到面粉團上,連一點反應都沒有。「你啞了嗎?」
「你要我說什麼?」青靜靜的問。「我從來沒有說話的余地呀!」
「听你這口氣!」伯南怒氣沖天︰「什麼叫沒有余地?我不許你說話了嗎?我拿紙條封住你的嘴了嗎?」
青抬起眼楮來,一抹淚影浮在眼珠上。
「伯南,」她幽幽的說︰「你在那兒喝了酒,回家來發我的脾氣?我實在不妨礙你什麼的,何苦一定要找我麻煩呢?」她的心在流淚了,那個人在巷口等著她,他會一直等下去的,因為他不敢到她家里來,也沒有權利來。而她,婚姻的繩子把她捆在這兒,幽囚在這兒,受著饅性的折磨,等待著有一天干枯而死。「我從不找你麻煩的,不是嗎?伯南?我從沒有為莉莉、小蘭、黛黛那些人跟你生氣,我從沒有拿你衣服上的口紅印來責問你,也不過問你的終宵不回家,是不是?只求你讓我安靜吧,伯南。」
「哦?」伯南翻了翻眼楮︰「原來你在偵察我呀!原來你像個奸細一般的窺探著我!是的!我和莉莉她們玩,因為她們身上有熱氣!不像你是一塊冰!一塊北極的寒冰,凍了幾千幾萬年的冰!永遠不可能解凍的冰!和你在一起使我感到自己變成一塊凍肉!」
青的嘴唇顫抖,半天才囁囁嚅嚅的說出一句話來︰「你──不一定要和我在一起嗎。」
「你是什麼意思?」伯南眯起了眼楮︰「你要我在家里養活一個像你這樣的廢物!我娶太太到底為了什麼?既不能幫助我的事業,又不能給我絲毫溫存,你甚至連個兒子都生不出來!我娶你到底有什麼用處?你說!你自己說!」
「如果──如果──」青含了滿眶的眼淚說︰「你這樣不滿意我,我們還是分開吧!」
「你說什麼?」伯南大為驚異,不信任的瞪著青,以為自己的耳朵听錯了。「你的意思是說要離婚?」
「你希望這樣的,是嗎?」青拭去了淚,注視著他︰「你不過要逼我先行開口而已。」
離婚?事實上,伯南從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是,現在,這卻像閃電一般的提醒了他。是的,要這樣的妻子有什麼用?
靶情早已談不上了,若干年來,她只是一個累贅,一個包袱。
對他的事業,她也絲毫幫不上忙,何況,醫生說過她不能生育,這是一個百無是處的女人!對了,離婚,為什麼以前想不到呢?只是,她那麼方便就會同意離婚嗎?他斜睨著她︰「嗨,」他說︰「你有一個很好的提議,我們不妨都想想看!你要多少錢?」
「錢?」青愕然片刻,然後才明白過來,他的意思是要和她離婚了。眼淚滾下了她的面頰。五年夫妻,他沒有了解過她的一根縴維,而現在,他還要來侮辱她,傷害她。他以為她嫁給他是為了他有錢嗎?她抽噎著回過頭去,輕聲的說︰「我不要錢。」
「唔,」他完全誤會了她的意思︰「我知道你不會這麼輕易放手的,好吧,讓我想一想,不過,放聰明一點,離婚是你提議的,你休想我會給你多少錢。反正,你還年輕,你還可以再嫁!天下沒有年輕女人會餓肚子的!」
青凝視著他,微微的張開了嘴,不信任他會說出這篇話來。接著,那受傷的自尊和感情就尖銳的刺痛了她,用手蒙住了嘴,她陡的哭了出來。轉過身子,她奔向了臥室,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用手蒙住臉,痛苦的、無聲的啜泣了起來。
這兒,伯南有種模糊的憐憫的感覺,他把青的流淚解釋作舍不得他,為此,他又有一種薄薄的、男性的勝利感。在他的心目里,青是那樣一個弱者,一種附生的植物,離開他是根本無法生活的。但是,擺月兌她的念頭一經產生,就變成牢不可破的觀念了。可以給她一點錢,當然,不能太多,錢是很有用的東西呢。無論如何,這是一個好提議,能擺月兌一個終日眼淚汪汪,冷冷冰冰的妻子總是件好事,他寧可娶莉莉或者小蘭,不不,舞女當然不能娶來做太太的,不過,听說程步雲的小女兒要回國了,那小妮子雖然年齡不小,但仍待字閨中呢!程步雲將來對他的事業幫助很大,這倒是個好主意!燃起一支煙,他抱著手臂,開始一廂情願的做起夢來。
青仰躺在臥室的床上,望著那一片蒼白的天花板,心底是同樣蒼白的空虛。今夜,她不會出去了,那個人可能仍然為她餐風飲露,佇立中宵,但是,她又為之奈何!五年的婚姻生活,換來的只是心靈的侮辱,人與人之間,怎能如此的殘酷與無情?如今回憶起來,她奇怪自己怎麼可能和伯南共同生活了五年,而真正與她心靈相契合的人,卻咫尺天涯,不能相近!
清晨,青起床的時候,伯南已經出去了,客廳的桌子上,有伯南留下的一張紙條,上面寫著︰「青︰我將與律師研究離婚方式,必不至于虧待你,晚上回家再談。伯南」她把紙條揉碎了,丟進字紙簍里,覺得自己的五髒六腑也一起揉碎了,這麼容易就將結束一段婚姻生活嗎?她幾乎不能相信這是事實。坐在梳妝台前面,她梳著那黑而細的長發,心境迷惘得厲害。如果爺爺還在,會發生這些事情嗎?爺爺,爺爺,她多想抱著爺爺,一傾五年的哀愁!自己到底什麼地方錯了?她要問問爺爺,到底是她錯了,還是老天爺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