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姑爺的眼楮立刻瞪得比核桃還大︰「如果她做不了,就叫她走吧!」
老吳媽不是巴結著這份工作,只是離不開她的「小姐」,她那吃女乃時就抱在她懷里的「小姐」,那個嬌滴滴的、柔柔弱弱的小泵娘。何況,她在青家里幾十年了,跟著青的爺爺從大陸到台灣,她沒有自己的家了,青到哪兒,哪兒就是她的家,再苦也罷,再累也罷,她可離不開她的「小姐」!
青下了床,天晴了,秋天的陽光是那樣可愛!梳了梳那披散的長發,系上一條紫色的發帶,再換上一身紫色的洋裝,她似乎又回復到沒有結婚的年代了,爺爺總說她是一朵紫色的菱角花。她們稀記得童年的時候,西湖的菱角花開了,一片的淺紫粉白。小時候,媽媽給她穿上一身紫衣服,全家都叫她「小菱角花來了!」曾幾何時,童年的一切都消逝了,媽媽、爸爸、西湖和那些菱角花!人,如果能永不長大有多好!
走出了臥室,迎面看到老吳媽捧著一疊燙好的衣服走進來,對她看了一眼,吳媽笑吟吟的說︰「想出去走走嗎?小姐?」
「不。」青懶懶的說。
「太陽很好。你也該出去走走了,整天悶在家里,當心悶出病來。」
「先生沒有回來嗎?」她明知故問的。
「沒有呀!」
「我做了一個夢,」她靠在門框上,帶著一絲淡淡的憂愁︰「吳媽,我夢到爺爺了。」
「哦?小姐?」吳媽關懷的望著她。
「我們還在那棟老房子里,外面好大的風雨,爺爺拿那個青顏色的細瓷花瓶去接屋頂的漏水,噢!吳媽,那時候的生活不是也很美嗎?」
「小姐,」老吳媽有些不安的望著她︰「你又傷心了嗎?」
「沒有,」青搖了搖頭,走進客廳里,在沙發中坐了下來。陽光在窗外閃耀著,她有些精神恍惚,多好的陽光呀!也是這樣的秋天,她和伯南認識了,那時爺爺還病著,在醫院的走廊上,她遇到了他。他正在治療胃潰瘍。他幫了她很多忙,當她付不出醫藥費的時候,他也拿了出來,然而,爺爺是死了,她呢?她嫁給了他。
到現在她也不明白這婚姻是建築在什麼上面的,從爺爺去世,她就懵懵懂懂、迷迷糊糊的,爺爺把她整個世界都帶走了,她埋在哀愁里,完全不知該何去何從,伯南代表了一種力量,一種堅強,一種支持。她連考慮都沒有,就答應了婚事,她急需一對堅強的手臂,一個溫暖的「窩」。至于伯南呢?她始終弄不清楚,他到底看上了她哪一點?
電話鈴驀的響了起來,攪碎了一室的寧靜,青吃了一驚,下意識的拿起听筒,對面是伯南的聲音,用他那一貫的命令語氣︰「喂,青嗎?今晚孟老頭請客,去中央酒店消夜跳舞,你一定要去,我晚上不回家吃晚飯,十點鐘到家來接你,你最好在我回來以前都準備好,我是沒有耐心等你化妝的!」
「哦,伯南,」青慌忙的接口︰「不,我不去!」
「什麼?」伯南不耐的聲音︰「不去?人家特別請你,你怎麼能夠不去?你別老是跟我別扭著,這是正常的社交生活,請你去是看得起你!」
「我不習慣嗎,伯南,你知道我又不大會跳舞!」
「你所會的已經足夠了,記住,穿得華麗一點,我不要人家說我的太太一股寒酸相!」
「我──我不要去嘛,伯南,我可以不去嗎?」
「別多說了,我十點鐘來接你!」
毫無商量的余地,電話掛斷了,青悵悵然的放下了听筒,無精打采的靠進沙發里。窗外的陽光不再光彩,室內的空氣又沉滯的凝結了起來。宴會!應酬!消夜!跳舞!這就是伯南那批人整日忙著的事嗎?為什麼他總喜歡帶著她呢?她並不能干,也不活躍,每次都只會讓他丟人而已,他為什麼一定要她去呢?
第二章
不去,不去,我不要去!她在心里喃喃的自語著。她可以想像晚上的情形,燈光、人影、枯燥的談話、不感興趣的表演,和那些扭動的舞步,抖抖舞、扭扭舞、獵人舞……每當這種場合,她就會打哈欠,會昏然欲睡,會每個細胞都疲倦萎縮起來。不去,不去,我不要去!她把手放在電話機上,打電話給伯南吧,我不去,我不要去!拿起听筒,她竟忘了伯南辦公室的電話號碼,她是經年累月都不會打電話給伯南的。好不容易想了起來,電話撥通了,接電話的是一個陌生的口音︰「你找誰?範伯南先生?哦!」嘲弄的語氣︰「你是維也納的莉莉吧?我去找他來,喂!喂……」
听筒從她手里落回到電話機上,她掛斷了電話,不想再打了,坐回到沙發里,她分析不出自己的感覺和情緒。沒什麼嚴重,這種誤會並不是她第一次踫到,伯南在外面的行為她也很了解,他雖然在家里不提,但是他也從不掩飾那些痕跡,什麼口紅印、香水味、和小手帕等。這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她呆呆的坐著,並不感覺自己在感情上受到了什麼傷害,可是,那屬于內心深處的某一根觸角,卻被踫痛了。某種類似自尊的東西,某種高雅的情操,某種純潔寧靜的情緒,如今被割裂了,被侮辱了,被弄髒了。她站起身子,有股反叛的意識要從她胸腔里躍出來,我不去!我晚上絕不去!
「吳媽!」她喊。「吳媽!」
「來啦,小姐!」吳媽站在房門口︰「你要什麼?一杯濃濃的、釅釅的茶?」「不,吳媽,給我一件風衣,我要出去走走!」
「哦?」吳媽的嘴張成了一個O形,滿臉不信任的表情。
「你不是要我出去走走嗎?太陽那麼好!我不回家吃晚飯,先生也不會回來的,你一個人吃吧!如果先生打電話來,告訴他我出去了。」
「不過──小姐,你要去哪里呢?」
「隨便哪里,去走走,去──逛逛街,去買點東西,假如先生比我早回來,你說不知道我去哪里好了。」
「不過──小姐,」老吳媽最喜歡用的字就是「不過」︰「剛剛不是先生打電話回來嗎?晚上有人請客吧?」
「我不去了,吳媽,我太累了。」
吳媽困惑而擔憂的望著她,她不能了解小姐「太累了」為什麼還要出去走?但是,這是反常的,假如小姐違拗了那位先生啊,天知道會有什麼風暴發生?
「不過──小姐……」她又開了口。
「好了,吳媽,」青溫和的嘆了口氣,「你別管了吧,給我風衣,那件紫色碎花的!」
街上的陽光很溫和,射在人身上有一股暖洋洋的醉意,天上的雲薄得透明,風又柔得迷人。于是,全台北市的人都出了籠,街上不知道從哪兒跑來這麼多人,擠滿了人行道,擠滿了商店,擠滿了十字路口。
青沿著中山北路向台北市中心走,沒有叫三輪車,也沒有坐計程車,慢慢的走過那擁擠的火車站前,沿著重慶南路,轉入了衡陽路。她並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只是有那麼一大把的時間,她必須把它打發掉。衡陽路上,五光十色的商店林立著,店員站在店門口,對行人報以固定的微笑。她看了看手表,差十分四點,她怎麼能從現在走到深夜?
衡陽路就只這麼短短的一條,一會兒就已從頭走到了尾,建新百貨公司門口停著一架體重機,磅磅體重吧,不為什麼,也算一件工作。四十二公斤!上次磅體重大概是一年前了,彷佛還有四十四公斤呢!整日待在家里,飽食終日,無所用心,怎麼還越來越輕飄飄了呢?到建新公司里無意識的轉了一圈,買點兒什麼吧!可是,又有什麼是需要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