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起身來,我們迅速的擺月兌了剛才那話題給我們的拘束感。在岩石與岩石之間,我們像孩子般追逐嬉鬧,又像孩子般收集著蚌殼和寄居蟹。一直到紅日將沉,才盡興的離去。從野柳回到基隆,正是吃飯的時間,我們在基隆吃了晚飯,皓皓說︰「基隆有許多可玩的地方,你敢去嗎?」
「只要不是水手們聚集的酒吧!」我說。
「舞廳呢?」他斜睨著我問,帶著個有趣的挑釁般的微笑。
我略事猶豫。「姑且放肆一次吧!」他說︰「你難得被解放一天!應該快快樂樂的玩,瘋瘋狂狂的玩,你還那麼年輕,已經快被管教成一個小老太婆了。別顧慮太多,舞廳並不壞,不會吃掉你,何況還有我呢!」于是,在盡興的一天之後,我們又有了瘋狂的一晚!燈光、人影、音樂、旋律……他拉著我的手,轉、轉、轉!轉得我的頭發昏,轉得我眼花撩亂!他大聲笑,我也大聲笑,像喝醉了酒。這是我生命中從沒有過的一夜,那些快節拍的舞曲使人飄飄然,仿佛渾身都充滿了活力。那些彩色繽紛而又旋轉不已的燈光讓人眩然如醉。而那些跳舞的人們的嬉笑歡樂又具有那麼強大的傳染力,我們快樂得像一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圭女圭。深夜——真是名副其實的深夜,街上已沒有行人,天上只有幾點冷冷的孤星。我們乘著一輛計程車,在黑夜的街頭,疾馳著回到台北。一日之游使我困倦,在車上我幾乎睡著了。直到車子停在羅宅的大門口,我才驚醒過來,伸了伸懶腰,我倦意朦朧的問︰「到家了?這麼快!」「下車吧!」皓皓說。我下了車,靠在大門口的圍牆上打哈欠,皓皓按了門鈴。深夜的冷風撲面吹來,我不勝瑟縮,皓皓解下他的大衣,裹住了我,笑著說︰「在車上打瞌睡,出來時再被冷風吹一吹,你大概又要害一次重感冒。」我哈欠連天,把頭縮進他的大衣領子里,微笑了笑,沒有說話。假若再沒有人來開門,我可能站在那兒都會睡著了。門開了,我懶洋洋的跨了進去,並不知道門里面,一場風暴正等待著我。一只手攫住了我的手臂,有人劇烈的搖撼著我,皓皓的大衣滑到了地下。突來的變故把我的睡意驅散,我驚愕的抬起眼楮,接觸到羅教授圓睜著的怒目。
「說!憶湄!」他厲聲的吼著︰「你跟這個混蛋跑到哪兒去了?半夜三更才回來!」我沒有來得及回答,他又是一陣猛搖。
「說!」他大叫,聲如巨雷。「你們到哪兒去了?做些什麼?」
「噢!」我說︰「不過是玩玩而已!白天到野柳野餐,晚上去基隆跳舞……」我的話還沒有說完,羅教授揚起手來,重重的揮了我一耳光。這一下,我的睡意是真的完全沒有了,瞪大了眼楮,我呆呆的望著羅教授。羅教授的眼神是狂暴的,繼續抓著我的手腕,他嚷著說︰「假如你來到羅家,是學習墮落,那麼,你還是離開吧!避你念不念大學!避你上進不上進!避你……」
「爸爸!」挺身而出的是羅皓皓。「是我帶憶湄去的!你要管,管我好了,別在憶湄身上出氣……」
「好,好,好!」羅教授喘息著,放開了我,轉到他兒子面前︰「我正要找你,我是該管你了,早就該管你了!」他大叫︰「你給我滾過來!」羅教授驟然放松了我的手臂,使我失去平衡,差一點栽倒在地下。站穩了身子,我的面頰上被羅教授所打的地方,正熱辣辣的發著燒。恥辱和憤怒也在我內心中發著燒。從來沒有一個時候,我覺得如此恥辱和委屈!就是我的母親,也從來沒有打過我,這個怪人以為他收容了我,就有權「如此」來「管教」我嗎?何況我不認為我犯了什麼大過失,值得挨這一耳光。淚涌進了我的眼眶,顧不得那相對咆哮的一對父子,我哭著跑進客廳,又跑進餐廳,在樓梯口上,我踫到了正攔在樓梯口的皚皚!她微仰著頭,臉上掛著似得意而非得意的笑。我想,她百分之百的目睹了我的挨打。冷冰冰的,她注視著我說︰「噢,憶湄,我想你玩得很開心!」
她的諷刺對我如同火上加油,我的血管都幾乎爆烈,瞪視著她,我不再顧忌自己的語氣過份刻薄。倉卒中,我只想抓一樣武器來打倒她,打倒她的冷漠,打倒她的驕傲,打倒她的優越感!于是,我尖酸的說︰
「當然,我玩得很開心!我用不著在別人的書里夾花瓣,我用不著叫別人‘勿忘我’,而他們願意跟我玩。至于你,就是種上一園子的勿忘我,人家仍然把你這抹微藍,拋棄在垃圾箱里!」我看著皚皚的臉色忽青忽白,我看著她的嘴唇慘白如紙,心底掠過了一陣報復性的快感。但,當我準備上樓而抬頭向樓梯上面看去時,我呆住了。羅太太像尊石膏像般站在樓梯上,一對眼楮妖異的瞪視著我。然後,她一步步的跨下樓梯,一步步的向我逼近。我的背脊發麻,手心發冷。她又來了!我知道,她又來了!來要我的命!我向後退,她向前進。然後我的身子抵住了牆,再也無法後退了,靠在牆上,我被動的仰著頭望著她,她停在我的面前,並沒有像我預期的那樣來捏我的脖子,卻直著眼楮喑啞的問︰
「你要怎樣才肯放手?你要怎樣才算達到目的?你要些什麼,由我來給你,好不好?我一定,一定讓你滿足,好不好?……」她昏亂而沒有系統的說著,慢慢的舉起了手來,我神經緊張,沒有等她接觸到我,就爆發了一聲尖叫。我的尖叫似乎更加刺激了她,她捉住了我的手臂,嘴里喃喃的,囈語般的,不知道說些什麼。同時,手指已箍緊了我。我掙扎,狂叫……我的喊聲把一切都壓倒了。于是,我看到羅教授和皓皓都沖了過來,同時,徐中□也出現在樓梯的頂端,高高在上的俯視著樓下發生的一切。
我立即被「救」了出來,從羅太太的掌握下得到解月兌,我啜泣著沖上了樓,奔向中□。在我的困厄中,我永遠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中□!抓著中□的手,我顫栗的喊︰
「噢,中□。噢,中□。」
中□牽住了我的手,他嚴肅的臉上沒有絲毫的笑容,把我送進了我的房間,他站在我的面前,冷淡的注視著我說︰
「你不用告訴我,今天晚上發生的一切,我全看到了!」
我張大了嘴,淚珠停在睫毛上,困惑而不解的望著他,他看來何等冷酷!「我只有一句話送給你,」他冷冰冰的說︰「那就是︰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說完,他掉頭就向門口走,我慌亂的喊︰
「中□!」他站住,忍耐的說︰「你還有什麼事?你玩夠了,瘋夠了,回到家里來,對別人也挖苦夠了,你還有什麼事?」走回到我面前,他用手托起我的下巴。到這時,我才發現他在生氣,他眼中燃燒著怒火,語氣僵硬而冷漠︰「我估高了你,憶湄。」他說︰「現在,我願意告訴你,我這幾天在忙些什麼。我不願你繼續住在羅家,所以我找了一間房子,是我一個同學家里分租給我的,我正布置著它,希望給你一個意外的驚喜。這是第一件事。我想以後由我供給你的生活和讀大學,所以正奔波著找尋一個兼差,現在已經找到了。是個廣告公司的設計員,待遇很高,約定今天要面試,所以我不能陪你出去玩,這是第二件。我默默的做這一切,在事情沒有完全弄妥之前,不想讓你知道,免得分你的心,也免得弄不成功,讓你失望——為你設想得如此周到,而你,卻陪著另外一個男人,流連于舞廳之中!」他惡狠狠的瞪著我︰「憶湄,你辜負了我待你的一片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