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屋里,我關上房門,撥了撥爐火,添上兩塊炭,在藤椅子里坐下,我長長的吐出一口氣。想想看!我差一點被羅太太掐死,不禁又心驚肉跳了一陣。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冷冰冰的半杯殘茶,這才想起原來是下樓灌水的,結果開水也沒灌,還幾乎送命!回想起來,一定羅太太先就在書房里,听到了我的聲音,她就藏在櫥與櫥之間的黑暗的空隙中了,而等到我翻出了照片,她才突然現身。但是,她在書房中做什麼?她又為什麼要藏起來?還是她走進書房的時候就已經在發病中?整個的行為都是一種病態?
我搖搖頭,反正,都是解不透的謎!拿著火鉗,我無意識的撥著爐火,手仍然有些微顫。當我彎下腰去的時候,一樣東西從我毛衣外套的寬口袋中跌了出來,落在火盆的炭灰上,我拾了起來,是一張陳舊的照片,顯然這是那散落的許多照片中的一張,鬼使神差的落進了我的衣袋里。帶著幾分好奇,我打量著這張照片,是張毫不出奇的嬰兒照。一個大約半歲大的女孩,坐在一張圈圈椅里。翻到照片的背面,有一行小字,寫著︰
「攝于皚皚六個月大。卅三、一、」
是皚皚!我再翻過照片的正面,注視著那個小女孩,照片已經很舊了,孩子的面孔並不太清楚,但,那是個碩壯的小東西!沒想到今天弱不禁風的皚皚,在嬰兒時代卻是個肥肥胖胖的女圭女圭!當然啦,十八年間,一個小嬰兒長成個楚楚動人的少女,你再要去找她們的相似處是不可能的!例如,這照片里的女孩子有個短短的小鼻子,鼻梁處打著皺,胖胖的短下巴,靈活的眼楮,一股滑稽相!如果沒有背後的注解,我怎麼也不會想到這是皚皚!不過,說真的,我倒滿喜歡這照片里的小女圭女圭,遠勝過今日的皚皚!嬰兒總給人一種親切感,而皚皚,卻過于冷漠了!把照片拋在桌上,我對它已失去了興趣。在爐邊默默的坐了片刻,我听到羅教授回家的聲音,羅太太顯然已在我為嘉嘉忙碌時就回進了她的房里。我听到羅教授沉重的腳步聲奔過走廊,急匆匆的跑進羅太太的屋里。過了大約十分鐘,羅教授的腳步又穿過走廊,走下了樓梯。我沉坐在我的椅子里,正在默想著要不要把今天的遇險源源本本的告訴羅教授,還沒有等我想出結論,羅教授已奔上了樓梯,沉重而狂暴的腳步一下子停在我的門前。接著,我的房門被「撞」開了,羅教授「沖」了進來,狂怒而閃爍的眸子在須發中射著光,那顆大頭顱一直逼到我的眼前,從喉嚨里,他迸發出一聲可怖的怒吼︰「憶湄!」我嚇了一大跳,火鉗從手中落到地下。許久以來,他沒有這樣凶的對待我了。錯愕的抬起頭來,我愣愣的望著他。
「好!你倒說說看,你是什麼意思?」他暴跳如雷的嚷。
「羅教授!」我困惑的說︰「怎麼——」
「你解釋!憶湄,」羅教授繼續喊︰「你到我書房里去找什麼?」「我……」我囁嚅著︰「看到書房門開著,我……走進去隨便看看,」我轉動著眼珠,想找出一個妥貼的理由來解釋我的翻箱倒櫃。「我只是……只是……有些好奇。」
我的理由似乎並不太好,他的頭向我逼得更近,眼楮里冒著火︰「好!你說說看!書房里有什麼‘奇’值得你去‘好’!」他的手猛的抓住了我的手腕,把我一拉一帶,我差點栽到火盆里去,他的頭幾乎撞到了我的額角,用震耳欲聾的大聲,他叫得我心驚膽裂︰「我告訴你,憶湄!我存心要好好待你,送你進大學,讓你幸福快樂!可是,如果你安心要破壞這個家庭的話,你就是逼我做我不願意做的事,那麼,憶湄,還是在你把一切都破壞了之前,趁早送你走的好!」
我的背脊挺了起來,試著想掙月兌他,但他那巨大的手掌,把我抓得那麼緊,我根本動都無法動。淚水在我眼眶中泛濫,我控制不住自己了。「羅教授!」我喊︰「你的太太差點掐死了我,你又來欺侮我!你不必送我走,我自己會走!馬上就走!你放開我!」
羅教授沒有放開我,但他斜睨了我好一會兒,問︰
「誰要掐死你?」「你太太!」我說︰「如果不是嘉嘉趕來救了我,我現在大概已經死掉了!你們看我不順眼,我也不要在這里住下去了,整個羅宅像個瘋人院!說實話,我怕你們,羅教授,我怕你們家的任何一個人,除了人之外,我也怕你們家的鬼!好吧,我走!就是你不趕我走,我也要走了,我早就該走了!」
我一連串的大嚷大叫反而使羅教授平靜了,他放開了我,抱著手臂,站在我面前,深思的凝視著我。我揉著我的手腕,由于他用力太大,我的手腕已留下幾道紅痕,我含著淚,低低的自言自語的,不經考慮的說︰
「一個是野蠻民族,一個是女瘋子!」
「唔,憶湄,」羅教授開了口,語氣里的火藥味卻消除了︰「不要胡言亂語!」我噘起嘴。「事實如此!」「好了,」羅教授帶著股息事寧人的態度說︰「這事我就不追究算了。只是,以後你不許再到我書房里去亂翻,把你的心思用在書本上吧,大學考不上,如何對得起你母親的一番苦心?現在,念書吧!」他大踏步的向門口走,我喊︰
「等一等!羅教授!」他站住了,回過頭來,不耐煩的說︰
「你還有什麼鬼事?憶湄。」「羅教授,」我堅定的,咬著牙說︰「謝謝你這半年多來的收容和教育,這一次,我是決心要離開這兒了!你們使我有一種壓迫感,我無法在這種氣氛下生活!與其求人,不如求己!無論如何,我很感激你們,但是我要走了。」
羅教授盯著我,他的眼光再度燃燒起怒火,看來是凶惡的。「我這兒不是你的旅館,憶湄。」他憤憤的說︰「你高興住進來就住進來,你高興走就走!世界上那有這麼方便的事?而且,你是你母親托付給我的,在你念完大學之前,你休想離開我們羅家!」「大學可以不念,」我喃喃的說︰「屈辱卻不能再受!」
「誰讓你受了屈辱?」他咆哮了起來,跳到我身邊,在我警覺到危險之前,他的大手已抓住了我的肩膀,接著,我就被他像篩糠般亂搖一通。「告訴你,憶湄!你別不識好歹!對于你,我已經不知道該把你怎麼辦才好了,你來了,惹雅築發病,讓皚皚傷心,又使皓皓不安,連徐中□在內,無一不受你影響,而我——」他猛的頓住,瞪視著我,壓低了聲音,在喉嚨里自顧自的詛了一大篇咒,才放掉我,用手揉揉鼻子,喃喃的說︰「算是命中注定的吧,你是羅家的克星!我什麼都忍耐,你還要一來就要走!別糊涂!傍我好好的待下去!」
他又走向門口,這次,我沒有再叫住他了,因為我已經被他連嚷帶鬧帶搖撼的,弄得頭昏腦脹了。他走出了房門,又回過頭來對我喊了一句︰「憶湄!假若你敢走,被我捉回來,我就拆散你的骨頭!」
房門「砰」然關上,震痛了我的耳膜。我用手捧住頭,腦子里如同萬馬奔騰,幾萬只鐵蹄在我腦中踐踏奔跑著,眼前金星亂跳,胸中又悶又脹。整個下午的事件攪昏了我,坐在椅子里,我無法動彈,只感到頭痛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