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起尺來,在他手背上狠狠的敲了一記,他痛得跳起來。「哦,憶湄,太重了。」他嘆了口氣︰「天下最毒婦人心!」
「你到底講不講書?」我問。
「講講講!」我們回到了書本上,他握著鉛筆,開始給我詳細的講解三角行列式,畫了圖,他舉著例子,我用手托住下巴,捕捉著他說話的聲浪。我喜歡他的聲音,那帶著男性的沉啞的聲調,富于磁性。我相信他一定有很好的歌喉,雖然他是不大唱歌的。他喜愛交響樂,喜愛史特拉文斯基,這點,和我有些不謀而合。「手給我!」他忽然舉起尺來。
「做什麼?」我不服的瞪著他。
「你沒有听書,你在想什麼?」
「史特拉文斯基!」我沖口而出。
「好!攤開手吧,別多說了!」
我望著他,他高舉著尺,板著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嚴厲得真像個執刑官。無可奈何,我伸出了手,閉上眼楮,微笑著說︰「打吧!老師!」他真的打了下來,而且相當重,我一驚,張開了眼楮,我以為他不會真打的。我望望我的手心,戒尺留下了一條紅痕,我對他蹙眉,心里有了三分真氣。
「還要打嗎?」我憋著氣問。
「嗯。」「那麼,再打吧!」他的嘴唇蓋上了我的手心,他的聲音從我的手心中飄出來︰「天哪,憶湄!你要另請家庭教師了!」
這天,我和中□去看了一場晚場的電影,散場時大約只有九點多鐘,我們搭公共汽車到了新生南路和平東路口,而沿著新生南路向家里的方向走去。天氣很好,夏日的夜晚,星光璀璨,涼風輕拂,我們並肩邁著步子,一路說說笑笑,心情愉快得一如那遼闊的夜空,連一丁點浮雲都沒有。中□在向我說他眼光中的羅教授,他說羅教授是一個「有極凶暴的面貌,卻有極溫柔的心地」的人。我反對他,認為羅教授的面貌並不「凶暴」,我說︰
「他僅僅是不喜歡梳頭和刮胡子而已,我常常想,如果他把頭發理一理,胡子刮干淨,是一副怎樣的面貌?他的眉毛很濃,眼楮很亮,鼻子很高。這些,都證明他應該是個漂亮的男人,你看,皓皓就很漂亮,羅教授年輕時,一定不會輸給皓皓!」「你認為——」中□慢吞吞的說︰「皓皓很漂亮?」
「當然,」我說︰「難道你認為他不漂亮?」
「他比我漂亮嗎?」中□凝視著我問,眼光里閃著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哦,」我笑了,站住,打量著他說︰「你是知道的,中□,你並不是美男子。」「他是?」他問。「嗯,」我點頭︰「他是!」
中□蹙蹙眉頭,又聳聳鼻子。我們繼續向前面走,中□在路邊摘下了一段樹枝,嘴里低低的說了一句︰「希望他下地獄!」「誰?」我問。「皓皓。」「唔,中□,」我說︰「背後詛咒人家,有失風度,而且,你的氣量太小了。」「憶湄,」他嘆息著說︰「只因為你太欣賞他的‘漂亮’了!」
「難道你不欣賞他嗎?」
「欣賞一部份的他,欣賞他的幽默和灑月兌,不欣賞他的博愛論。而且,憶湄,我知道他在你心中所佔的位置……」「別傻!」我打斷他。「我不傻,」他深思的盯著我︰「憶湄,我一點也不傻!尤其對于你,除了用全心靈來接近你以外,我還有一種第六感在探索你、研究你。我想,我能了解你內心深處的秘密,包括你自己都不了解的部份在內!」
「唔,是嗎?」我有些不安。「別太肯定,中□。我不認為你是對的。」「但願——我不對。」我們走到了台灣大學的圍牆外面,我伸頭看了看那高高的圍牆。「這麼高的牆,要進去可真不容易啊!」我感嘆的說。
「你會進去!」他肯定的說。
「你確定?」「我確定!」我笑了笑,我對自己並沒有信心。正走著,我看到一團白色的小東西在牆邊蠕動,我站住,好奇的望著那個小東西。于是,我看清了,那是一只白色的小貓。街燈下,它孤獨而寂寞的倚在牆角,瘦瘦小小的,可能出世還不到十天,看起來像一只小白老鼠。純粹為了好奇,我蹲子去撫模它的小腦袋,憐愛的說︰「噢,一只小貓!」「它被主人遺棄了!」中□說。「它活不了幾天,那麼小,應該還在吃女乃的階段,這個主人也未免太忍心了!」
我把小貓從地上抱了起來,那小東西縮在我的掌心中可憐兮兮的顫抖著,用一對烏黑的大眼楮怯怯的望著我,有一張短短的小臉,和一個粉紅色的小鼻子。或者我的懷里比牆角上舒服些,它對我討好的「咪嗚」了兩聲。中□審視著它,突然說︰「天呀,憶湄!這小家伙長得像你!」
「胡說八道!」「真的像你!尤其這對大眼楮!」
我歪著頭打量了一下那小貓,它也歪著頭打量了一下我,我皺皺眉頭,它聳聳鼻子。中□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們不但長得相像,連表情都像!」
「呸!」我說,把小貓放回到地下,預備和中□走開。但,那小貓瑟縮的對我爬來,用毛茸茸的小腦袋在我腳下摩擦,乞憐的低鳴著,徘徊不去。我立刻發現它有一條後腿是殘廢的,因此,它無法快捷的蹦跳,只能拖著那條殘廢的腿爬行。我低頭注視著它,惻隱之心大動,而不忍遽去。嘆了口氣,我說︰「一條可憐的小生命,假若沒有人收養它和照顧它,它一定活不了!」彎子,我重新把那小貓抱了起來,對中□說︰
「你看,我能收養它嗎?」
「為什麼不能呢?」中□問。
「我只怕羅教授他們會嫌我嚕蘇,他們似乎沒有人對小動物感興趣。不過,我願意自己照顧它,決不麻煩別人!」我憐愛的拍著那小貓的頭︰「一只殘廢的小貓,多麼可憐!我從小就喜歡收養殘廢的小動物!」
「帶它回去吧!」中□說︰「讓我來幫你照顧它!看樣子,它已經餓了。」確實的,那小東西的肚子餓得癟癟的,正吐著粉紅色的小舌頭,舌忝著我的手臂,大而靈活的眼楮對我骨碌碌的轉著。我迫切的想弄點東西給它吃,于是,我們叫了一輛三輪車,趕回了家里。走進客廳,我不禁一愣,平日冷清清的客廳,今日卻反常的人馬齊全!最使我詫異的,是從不下樓的羅太太,今日竟坐在沙發中,一件白色的紗衣,襯著她潔白如雪的皮膚,高雅得像畫里的人物,飄然如仙!皚皚坐在鋼琴前面,正在彈奏一曲孟德爾松的春之聲。皓皓半倚半靠的站在窗前,一股懶散而慵閑的樣子,羅教授則深陷在沙發椅里,微蹙著眉,正傾听著皚皚的演奏。「噢!」中□驚嘆了一聲︰「今天是什麼日子?」
「你不知道嗎?」皓皓說,燃起了一支煙,吐出一口煙霧︰「今天是皚皚滿十八歲的日子!」
「哦,」中□有些窘︰「我居然忘了!」
皚皚一曲終了,闔上了琴蓋,倏然的轉過頭來。
她美麗的大眼楮閃爍著,森冷的掃了我和中□一眼,蒼白的臉上毫無表情,望著中□,她淡淡的說︰
「該記住我生日的,只有媽媽,因為那是她受苦受難的日子,對別人而言,我的生日算什麼呢?生日,是可喜的日子,還是可悲的日子,誰能斷言呢?」
「生日,是一條生命降生之日,」中□熱心的說︰「在我看來,生命的降生都是可喜的,這世界因為有生命而存在,沒有生命,也就沒有世界,你承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