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這幾句話,他忽然狠狠的抽了我兩耳光,他打得很重,我被他打得眼前金星亂迸,只得閉上眼楮,把頭靠在牆上。大概是我的沉默和逆來順受使他軟了心,我覺得他的手在撫模我被打得發燒的面頰。我張開眼楮來,于是,我看到他滿眼淚水,迷迷蒙蒙的望著我。我用舌頭舐舐發干的嘴唇,勉強的說︰「書桓,如果你有耐心看完那本日記,你會發現……」「不!」他大聲說︰「我已經知道了真相,夠了!」他盯住我,掙扎著說︰「依萍,我恨你!恨你!恨你!」
他甩開我,從我的身邊跑出去了,我听到媽媽在叫他,但他沒有理。我听到大門踫上的聲音,他的腳步跑遠的聲音……我的身子向榻榻米上溜下去,坐在地上了。我曲起膝蓋,把頭埋在膝上的裙褶里,靜靜的坐著,不能思想,不能分析,腦子里是一片空白和麻木。媽媽走了進來,她怯怯的說︰
「好端端的,你們又吵起架來了?到底是小孩子,三天吵,兩天好!」我把頭抬起來,定定的望著媽媽說︰
「這一次不會再好了,媽媽,把你給我做的嫁衣都燒毀吧,我用不著它們了。」「怎麼了?」媽媽有點驚惶,她蹲子來,安慰的拍拍我的肩膀說︰「別鬧孩子脾氣,等過兩天,一切又都會好轉的。」
我悲哀的搖搖頭,冷靜的說︰
「不會了,再也不會了。媽媽,我和他已經完全結束了,以後,請不要再提他的名字。」
不要再提他的名字,可是,這名字在我心中刻下的痕跡那樣深,提與不提又有什麼關系呢?足足有一星期,我關在家里,任何地方都不去。我燒毀了我的日記本。但燒不毀我的記憶。午夜夢回,我跪在窗子前面喚他,低低的,一次又一次。我想,如果方瑜所相信的神真的存在,會把我的低喚傳進他的耳朵里,那麼他會來……他會來……他會來……每當我這樣全心全意渴望著的時候,我就會幻覺有人敲門,幻覺他在那圍牆外面喊我。好多個深夜,我會猛然沖到大門口去,打開門,看他會不會像第一次吵架後那樣靠在電線桿上。但是,他不再來了,沒有他的人,也沒有他的信,所有的,只是我內心一次比一次加深的痛苦和絕望。
在那漫長的失眠的夜里,我用手枕著頭,望著窗外的月光凝想、分析。我想我能明白何書桓看到我那份日記之後所受的打擊。我曾說過,他的驕傲倔強更勝過我,那份日記暴露了我最初要攫獲他的目的,這當頭一棒使他沒有耐心去看完後半本我對他感情的轉變。我猜,他就算看了後半本,他也不會原諒我的。我已經深深的刺傷了他的自尊心,打擊了他的信心和驕傲!在那些夜里,我曾經一遍又一遍的為他設想︰如果我是他,我會不會原諒?我的答復是「不能!」于是,我想起他臨走所喊的話︰「你所加諸在我身上的恥辱,我也一定要報復給你!」
「依萍,我恨你!恨你!恨你!」
我知道,我們之間是沒有挽回的希望了!愛與恨之間,所隔的距離竟如此之短!只要跨一步,就可以從「愛」的領域里,跨到「恨」里去。但是,我是那麼愛他,那麼愛他,那麼愛他!我只要一閉起眼楮,他的臉,他的微笑,他特有的那個含蓄深沉的表情就會在我面前浮動。于是,我會感到一陣撕裂我的痛楚從我的內心向四肢擴散,使我窒息,使我緊張,使我想放開聲音狂哭狂叫。
我無法吃,無法睡,無法做事,無法看書。媽媽的關切徒然使我心煩,媽媽變著花樣做的菜,我只能對著它發呆。于是,有一天,媽媽出去了,當她回來的時候,她看起來既沮喪又憂愁。我不關心她到哪里去了,事實上,我不關心任何事情,就是太陽即將殞落我都不會關心。那天晚上,她忍不住了,握著我的手說︰「依萍,你到底和書桓鬧些什麼別扭?好好的,都要準備結婚了,你們兩個人是怎麼回事嗎?」「不要你管!」我大聲說。這是一道傷口,我願意自己默默的去忍受這痛苦,媽媽一提起來,我就像傷口上再挨了一刀,激怒痛楚得想發瘋。「我不能不管。」媽媽靜靜的說︰「我只有你這一個女兒,我不能眼看著你痛苦!」「我根本沒有痛苦。」我憤怒的喊︰「媽媽,你別管我們的事!別管我們!」「依萍,」媽媽把她溫暖的手壓在我顫抖的手背上,從床頭拿起一面鏡子,放在我面前說︰「看看你自己!」
我望著鏡子,那里面反映著我的臉,蒼白、憔悴、瘦削。大而無神的眼楮,空洞落寞的神情,和干枯零亂的頭發。我望著鏡子,望著、望著……眼淚涌出了我的眼眶,鏡子里的我像浸在水潭里,模糊而朦朧。媽媽的手在我的手背上加重了壓力,輕聲的說︰「依萍,今天我到何家去了一趟。」
「什麼?」我大吃了一驚,迅速的抬起頭來望著媽媽說︰「媽媽,你不該去!我不要求他施舍我感情!」
「依萍,」媽媽說︰「你為你自己的驕傲付出的代價太多了!與其在這兒痛苦,為什麼不稍微軟一些?可是,我並沒有見到書桓。」「他不見你?」我問,憤怒和屈辱一齊涌上心頭。「媽媽,你何必去踫他的釘子?」「我寧願去踫他的釘子,如果對你們的感情有所挽救的話!」媽媽嘆口氣說︰「可是,他居然不肯見我。他母親說,一星期以來,他誰都不見,晚上就溜出去喝酒,天快亮才蕩回來,他母親和我同樣焦急!依萍,你們到底是怎麼回事?如果我是你,我就去看看他!」
「我不!」我大叫︰「你已經去踫了釘子了,還要我去向他下跪嗎?媽媽,算了,別再提了,我和他之間已經完了,完得干干淨淨了,你明白嗎?媽媽,如果你愛我,你就別再提他,也別再管我們的事!我永不要再見他!讓他去神氣,去驕傲!我永不要再見他!」
「許許多多時候,」媽媽輕聲說,對我的咆哮恍如未覺。「我們讓一個誤會剝奪掉終身幸福,我猜想︰你們只是有了誤會,而驕傲使你不屑于向對方解釋,依萍,你從不會變得聰明一點!」「我就笨,你就讓我笨去!」我叫。回到自己房間里,倒在床上,用棉被蒙住頭。思索了好幾天,我覺得媽媽的話也有道理,更重要的,是對何書桓的思念和渴望終于戰勝了我的驕傲。于是,幾經考慮,幾度猶豫,我勉強壓住自己的自尊心,寫了下面的一封信給書桓︰
書桓︰
記得我曾經向你訴說我和「那邊」的仇恨,我承認,認識你之初,我確是為了復仇而接近你。可是,書桓,假如你能去細細思想,去細細回憶,你應該可以衡量出我給你的感情的份量,和這份感情的真實性!何況我們已論婚娶,如果我不真心愛你,我決不會把自己給你,你能仔細想想看嗎?
十天沒有看到你,這十天我是難挨的,相信你也一樣。書桓,如果我認錯,你能拋開這件事嗎?我不能多寫,只是,我要告訴你,我愛你!隨你信不信!
記住,我家門開著,不會拒絕你!
祝好
依萍
寄出了這封信,我又矛盾又不安,我懊惱自己竟向他乞憐,但又有一種解月兌感。我相信這封信會把他帶回我的身邊,因為我確信,百分之百的確信︰他仍然在愛著我!只要他回來,暫時,我放棄我的驕傲吧!我實在太想他,太渴望見他了!但是,我錯了!我的信如石沉大海,他並沒有像我預期的那樣看了信就來。我耐心的等待著,一天、兩天、三天……沒有結果的等待使我瘋狂。我寄過信,我屈服了,他竟然置之不理!早知道這封信都喚不回他,我為什麼要寫這封屈辱的信!為什麼?為什麼?我多恨我自己沉不住氣,要向他乞求感情。我又多恨他的寡情寡義!他的沉默和不理睬折辱了我,我開始恨他,恨透了他!但是,恨的反面是愛,我就在愛恨之間掙扎、沉淪、陷溺。當我對他來看我的事絕望之後,我詛咒他,祈求汽車撞死他。但是,深夜里,我一再呼喚他,禱告上帝讓他馬上來。爾豪來過兩次,帶來爸爸的口信,要我到「那邊」去。我去了,短短半個月沒來,「那邊」改變了許多,客廳里寂靜無人,收音機靜靜的躺在壁角,偌大的一棟房子,像一座荒城。見到了爸爸,我才知道夢萍自己亂吃藥墮胎,差一點送了命,現在住在中山北路一家私人醫院里,恐怕短期內無法恢復。雪姨帶著爾杰,在醫院中招呼著她。听了這個消息,我只微微的有點感慨。爸爸仔細的望著我,眼光依然銳利,雖然他看起來老多了,但那對銳利的眼楮並沒有改變。看著我,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