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姨正在熱心的和何書桓談話,殷勤得反常。一面又在推如萍,示意如萍談話,如萍則乞憐的看看雪姨,又畏怯的望望何書桓,一股可憐巴巴的樣子。于是,雪姨采取了斷然的舉動,對何書桓說︰「我看,你今天到如萍房里去給她上課吧,客廳里人太多了!如萍,你帶書桓去,我去叫阿蘭給你們準備一點消夜!」
如萍漲紅了臉,結結巴巴的說︰「我房里還……還……沒收拾哩!」
我想起如萍房里的凌亂相,和那搭在床頭上的女乃罩三角褲,就不禁暗中失笑。雪姨卻毫不考慮的說︰
「那有什麼關系,書桓又不是外人!」
好親熱的口氣!我看看書桓,對他那種無奈而失措的表情很覺有趣。終于,何書桓對如萍說︰
「你上次那首朗菲羅的詩背出來沒有?」
如萍的臉更紅了,笨拙的用手擦著褲管,吞吞吐吐的說︰
「還……還……還沒有。」
「那麼,」何書桓輕松的聳聳肩,像解決了一個難題。「等你先背出這首詩我們再接著上課吧,今天就暫停一次好了,慢慢來,不用急。」如萍眨眨眼楮,依然紅著臉,像個孩子般把一塊小手帕在手上繞來繞去。雪姨狠狠的捏了如萍一把,如萍痛得幾乎叫了起來,皺緊眉頭,噘著嘴,愣愣的坐著。雪姨還想挽回,急急的說︰「我看還是照常上課吧,那首詩等下次再背好了!」
「這樣不大好,」何書桓說︰「會把進度弄亂了!」
「我說,」爸爸突然插進來說︰「如萍的英文念和不念也沒什麼分別,不學也罷!」說著,他用煙斗指指我說︰「要念還不如依萍念,可以念出點名堂來!」他看看何書桓說︰「你給我把依萍的功課補補吧,她想考大學呢!」
爸爸的口吻有他一貫的命令味道,可是,何書桓卻很得意的看了看我,神采飛揚的說︰
「我十分高興給依萍補課,我會盡力而為!」
我瞪了何書桓一眼,他竟直呼起我的名字來了!但,我心里卻有種恍恍惚惚的喜悅之感。
「告訴我,」爸爸對何書桓說︰「你們大學里教你們些什麼?我那個寶貝兒子爾豪念了三年電機系,回家問他學了些什麼,他就對我嘰里咕嚕的說上一大串洋文,然後又是直流交流串連並連的什麼玩意兒,說得我一個字也听不懂,好像他已經學了好高深的學問。可是,家里的電燈壞了,讓他修修他都修不好!」何書桓笑了起來,我也笑了起來。可是,雪姨卻很不高興的轉開了頭。何書桓說︰
「有時學的理論上的東西,在實用上並沒有用。」
「那麼,學它做什麼?」爸爸問。
「學了它,可以應用在更高深的發明和創造上。」
爸爸輕蔑的把煙斗在煙灰缸上敲著,抬抬眉毛說︰
「我可看不出我那個寶貝兒子能有這種發明創造的本領!不過,他倒有花錢的本領!」
雪姨坐不住了,她站起身來,自言自語的說︰
「咖啡都冷了,早知道都不喝就不煮了。」
「你學什麼的?」爸爸問何書桓。
「外文。」「嘿,」爸爸哼了一聲,不大同意︰「時髦玩藝兒!」
何書桓看著爸爸,微笑著說︰
「英文現在已經成為世界性的語言,生在今日今時,我們不能不學會它。可是,也不能有崇外心理,最好是,把外文學得很好,然後吸收外國人的學問,幫助自己的國家,我們不能否認,我們比人家落後,這是很痛心的!」
爸審視著他,眯著眼楮說︰
「書桓,你該學政治!」
「我沒有野心。」何書桓笑著說。
「可是,」爸爸用煙斗敲敲何書桓的手臂說︰「野心是一件很可愛的東西,它幫助你成功!」
「也是一件很可怕的東西,很可能帶給你滅亡!」何書桓說。爸爸深思的望著何書桓,然後點點頭,深沉的說︰「野心雖沒有,進取心不可無,書桓,你行!」
這是我第一次听到爸爸直接贊揚一個人。何書桓看起來很得意,他偷偷的看了我一眼,對我眉飛色舞的笑笑。這種笑,比他那原有的深沉含蓄的笑更使我動心,我發現,我是真的在愛上他了。又坐了一會兒,爸爸和何書桓越談越投機,雪姨卻越來越不耐,如萍則越待越無精打采了。我看看表,已將近十點,于是,站起身來準備回家,爸爸也站起身來說︰
「書桓,幫我把依萍送回家去,這孩子就喜歡走黑路!」
我看了爸一眼,爸最近對我似乎過分關懷了!可惜我並不領他的情。何書桓高興的向雪姨和如萍告別,如萍結巴的說了聲再見,就向她自己的房里溜去,在她轉身的那一剎那,我注意到她眼楮里閃著淚光。雪姨十分勉強的把我們送到門口,仍然企圖作一番努力︰
「書桓,別忘了後天晚上來給如萍上課哦!」
「好的,伯母。」何書桓恭敬的說。
我已經站到大門外面了,爸爸突然叫住了我︰
「依萍,等一下!」我站住,疑問的望著爸爸。爸爸轉頭對雪姨說︰「雪琴,拿一千塊錢來給依萍!」雪姨呆住了,半天才說︰
「可是……」「去拿來吧,別多說了!」爸爸不耐的說。
我很奇怪,我並沒有問爸爸要錢,這也不是他該付我們生活費的時間,好好的為什麼要給我一千塊錢?但是,有錢總是好的。雪姨取來了錢,爸爸把它交給我說︰
「拿去用著吧,用完了說一聲。」
我莫名其妙的收了錢,和何書桓走了出去,雪姨那對仇恨的眼楮一直死瞪著我,為了挫折她,我在退出去的一瞬間,拋給了她一個勝利的笑,看到她臉色轉青,我又聯想到川端橋頭汽車中那一幕,我皺皺眉,接著又笑了。
「你笑什麼?」我身邊的何書桓問。
「沒什麼。」我說,豎起了大衣的領子。
「冷嗎?」他問,靠近了我。
「不。」我輕輕說,也向他貼近了一些。
「還好沒下雨。」他說。
我看看天,雖然沒下雨,天上是漆黑的一團,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夜風很冷,我的面頰已經冰冷了。
「你從不記得帶圍巾。」何書桓說,又用老方法,把他的圍巾纏在我的脖子上,然後,他的手從我肩上滑到我的腰際,就停在那兒不動了。我本能的痙攣了一下,接著,有股朦朧的喜悅由心中升起,溫暖的包圍了我。于是,我任由他攬住我的腰。我們默默的向前走著。
「依萍,」半天後,他低柔的叫我。
「什麼?」「對你爸爸好一點。」他輕聲說。
「怎麼?」我震動了一下。
「他十分寂寞,而且,他十分愛你!」
「哼!」我冷笑了一聲︰「他並不愛我,我是個被逐出門的女兒!」「別這麼說,他愛你,我看得出來。依萍,他是個老人,你要對他原諒些,看到他竭力討你歡心,而你總是冷冰冰的,使人難過。」「你什麼都不懂!別瞎操心!」我有些生氣。
「好,就不談這些,你們這個家庭太復雜,我也真的不能了解。」何書桓說。迎面來了一輛自行車,以高速度沖了過來,我們讓在路邊,車燈很亮,車上是個穿著大紅外套的少女,車墊提得很高,像一陣旋風般從我們身邊「刷」的一聲掠過去。我目送那車子消失在黑暗里,聳聳肩說︰
「是夢萍,她快變成個十足的太妹了!」
何書桓沒有說話,我們又繼續向前面走。走了一段,我試探的說︰「你覺得如萍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