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一會兒,媽說︰
「今天周老太太又來了。」
周老太太是我們的房東,我皺著眉頭說︰
「她為什麼逼得那麼緊?我們又不是有錢不付!」
「這也不能怪她,」媽說︰「你想,她有一大家子的人要吃飯,還不是等著我們的房租過日子。說起來周老太太還真是個好人,這兩年,房子都漲價了,我們住的這兩間房子,如果租給別人,總可以租到一千、八百一個月,租給我們她還是只收五百塊錢,她也真算幫我們忙了。只是,唉!」媽嘆了口氣,又說︰「今天她來,說得好懇切,說不是她不近情理,只因為年關到了,她兒子又病了一場,實在需要錢……」
我默默不語,媽媽用手按了按額角,我坐正身子說︰
「媽,你頭痛的病是不是又犯了?」
「沒有呀!」媽慌忙把手拿了下來,我望著她,不由自主的閉上眼楮。「媽,」我轉開頭說︰「我實在不會辦事。我還是不應該跟爸爸鬧翻的。」「別說了,依萍,」媽說,用手模模我的脖子,紅著眼圈說︰「他不應該打你,看在那麼多年我和他的夫妻關系上,也不該打你。」說著,她突然想起什麼來說︰「忘記告訴你,今年早上爾豪來了一趟。」「爾豪?!他來做什麼?」我問。
「他說,你爸爸叫你今天晚上去一趟。」
「哼!」我冷笑了一聲︰「大概越想越氣,要再打我一頓!」
「我想不是,」媽沉思的說︰「或者他有一點後悔。」
「後悔?」我笑了起來︰「媽,你認為爸會後悔?他這一生曾經對他做的任何一件事後悔過嗎?後悔這兩個字和爸是沒有緣份的!」我站起來,走到我的屋里,打開書桌上的台燈,開始記日記,記日記是我幾年來不間斷的一個習慣。我把今日謀職的經過概略的記了,最後,我寫下幾句話︰
「生活越困苦,命運越坎坷,我應該越堅強!我現在的責任不止于要奉養媽媽,還有雪姨那一群人的仇恨等著我去報復。凡有志者,決不會忘記他曾受過的恥辱!我要報仇的——
不擇任何手段!」第二天,我又度過了沒有結果的奔波的一日,當黃昏時分,我疲倦不堪的回到家里時,懊喪使我幾乎無力舉步。任何事情,想像起來都簡單,做起來卻如此困難,沒想到我想找一個能糊口的工作都找不到。進了門,我倒在椅子里,禁不住長長的嘆了口氣。「還沒有找到工作?」媽媽問。
「沒有。」媽不說話,我發現媽顯得又蒼老又衰弱,臉色白得像張紙,嘴唇毫無血色。我說︰「媽,明天去買十塊錢豬肝,煮碗湯喝。」
「可是——」媽望了我一眼,怯怯的說︰「我把那兩百塊錢給周老太太了。」「什麼?」我跳了起來,因為我知道家里除了這兩百元和我帶走的十元之外,是一毛錢都沒有的,而且,早上我走時,連米缸里都是空的。「你全給了她?」
「嗯。」「那麼,你今天吃的是什麼?」
媽把頭轉開,默默不語。然後,她走到床邊去,慢慢的把地下那張虎皮卷起來,我追過去,搖著她的手臂說︰
「媽媽,你難道一天沒有吃東西?」
「你知道,」媽媽輕輕說︰「我的胃不好,根本就不想吃東西。」「哦!」我叫了一聲,雙腿一軟,在地下坐了下來,把我的頭埋在裙子里,眼淚奪眶而出。「哦,媽媽,哦,媽媽。」我叫,一面痛哭著。「依萍,」媽媽模著我的頭發說︰「真的,我一點也不餓呀!別哭!去把這張虎皮賣掉。」
我從地上跳了起來,激動的說︰
「媽,不用賣虎皮,我馬上就去弄兩千塊錢回來!」
說著,我向大門外面跑去,媽追過來,一把拉住我的衣服,口吃的問︰「你,你,你到哪里去弄?」
「那個××公司!」我說,「他說我隨時可以去!」
媽死命的拉住了我的衣服,她向來是怯弱而柔順的,這時竟顯出一種反常的堅強,她的臉色更加蒼白,黑眼楮睜得大大的盯著我,急急的說︰
「我不許你去!我決不讓你做舞女!」
「媽,」我急于要沖出去。「做舞女並不下賤,這也是職業的一種,只要我潔身自愛,做舞女又有什麼關系?」
「不行!」媽拉得更緊了︰「依萍,你不知道,人不能稍微陷低一級,只要一陷下去,就會一直往下陷,然後永無翻身的希望!以前在哈爾濱,我親眼目睹那些白俄的女孩子,原出身于高貴的家庭,有最好的教養,只為了生活而做舞女,由舞女再被變成高等娼妓,然後一直淪落下去,弄到最悲慘的境地,一生就完了。依萍,你決不能去,伴舞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那燈紅酒綠的環境,和酒色財氣的薰染,日子一久,它會改變你的氣質,你再想爬高就難如登天了,你會跟著那酒色墮落下去,無法自拔!依萍,不行!絕對不行。」
「可是,媽媽,我們要錢呀!」
「我寧可餓死,也不放你去做舞女!」媽媽堅決的說。眼楮里含滿了眼淚︰「我寧願去向你爸爸要錢,也不願你去做舞女!」「我寧願做舞女,也不去向爸爸要錢!」我叫著說,坐在玄關的地板上。用手蒙住臉,哭了起來。媽媽也靠在門框上抹眼淚。就在我們母女相對啜泣的時候,外面有人敲門了。我擦掉眼淚,整理了一下衣服,到院子里去開門。門外,是方瑜,她匆匆的塞了幾張鈔票到我手里說︰
「這里只有七十塊,你先拿去用著,我再想辦法。沒時間和你多談,我明天要考試,要趕回去念書!」說完,她對我笑笑,揮揮手就急急忙忙的走了。
我目送她走遠,關上房門,走上榻榻米,對那七十元發了好一陣呆,七十元,這份量多重呀!把錢交給了媽,我說︰
「方瑜送來的,我們再挨兩天看看吧!」
兩天過去了,我的工作依然沒有著落。第三天傍晚回家,媽一開門就對我說︰「今天如萍來過了。」「她來干什麼?」我詫異的說︰「要想參觀參觀我們的生活嗎?」「依萍,不要以仇恨的眼光去看任何人!」媽說︰「是你爸爸叫她來的!」「爸叫她來干嘛?」「你爸叫她送來三千塊錢!」
「三千塊錢?」我愕然的問︰「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媽說︰「如萍說是爸叫她拿來給我們過年和繳房租用的。」「可是,」我不解的說︰「為什麼他突然要給我們錢了?」
「我想,」媽猶豫的說︰「大概他覺得上次做得太過份了。」
我咬著嘴唇沉思了一會兒,昂了一下頭說︰
「媽,把那三千塊錢給我,我要退還給他們!我發過誓不用他們的錢,他知道我們活不下去,現在又來施舍我們。媽,我不能接受他們的施舍!」
「唉!」媽嘆了口長氣,默默不語的站著,半天之後,才低低的說︰「可是,我們是需要錢的。」
「無論怎麼需要錢,我不用他的錢!」我叫著說。「不用他的錢,用方瑜的嗎?」媽媽仍然輕聲的說著,像是在自語︰「讓方瑜那樣清苦的人家來周濟我們?為了借錢給我們,他們可能要每天縮減菜錢,這樣,你就能安心了嗎?而你爸爸,他對我們是有責任和義務的!」
「媽媽!」我喊︰「你不要想說服我!」我咬咬嘴唇,意志已經開始動搖起來,為了武裝自己的信念,我咬著牙說︰「你不要讓我去接受施舍,人總得有幾根傲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