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更重了,我已經感到窒息和耳鳴,閉上眼楮,我把頭仰靠在燈柱上,好吧!掐死我!我願意,而且衷心渴望著。扼死我吧,那對我是幸而不是不幸。但是,他的手指放松了,然後,他的嘴唇炙熱的壓住了我的。他申吟的,顫栗的低喊︰「思筠,思筠,你要毀掉我們兩個了!思筠,思筠!」
我流淚不語。媽媽!你把你的黑繭留給我了。
「思筠,」他的嘴唇在我的面頰上蠕動,他的手模到了我的發髻,輕輕一拉,那盤在發髻上的項煉斷了。「你打扮得像個小妖婦。但是,這樣的打扮使你看來更加可憐。思筠,你說一句強烈的話,讓我絕了望吧。」
我依然不語,低下頭,我看到那散了的珠串正迸落在地上,紛紛亂亂的滾進愛河之中,攪起了數不清的漣漪,大的,小的,整的,破的……
五
又是一個難捱的晚上。
我坐在沙發中,百無聊賴的用小銼子修指甲。每一個指甲都已經被銼子銼得光禿禿了。一葦仍然在看他的書,書,多豐富而吸引人的東西呀!我把銼子對準了玻璃桌面扔過去,清脆的「叮」然一聲,終于使他抬起了頭來,看看我,又看看銼子,他哼了一聲,再度抱起了書本。「喂,喂!」我喊。「嗯?」他向來是最會節省語言的人。
「一葦,」我用雙手托著下巴凝視他︰「你為什麼娶我?」
「唔,」他皺皺眉︰「傻話!」
「喂,喂,」我及時的呼喚,使他不至于又埋進書本中,「一葦,我有話要和你談。」
「嗯?」他忍耐的望著我。
「我,我提議——我們離婚。」我吞吞吐吐的說。
「唔?」他看來毫不驚訝︰「別孩子氣了!」低下頭,他推推眼鏡,又準備看書了。「我不是孩子氣!」我叫了起來︰「我要離婚!」
他皺眉,望著我︰「你在鬧些什麼?」「我要和你離婚!」我喊︰「你不懂嗎?我說的是中國話,為什麼你總听不懂?」他看看牆上的日歷,困惑的說︰
「今天不是愚人節吧?為什麼要開玩笑?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我跳了起來,所有的忍耐力都離開了我,我迫近他,一把搶下他手里的書,順手對窗外丟去,一面神經質的對他大喊大叫起來︰「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比你更清楚我不是小孩子了!所以我沒有說孩子話!我要和你離婚,你懂不懂?你根本就不該娶我!你應該和你的書結婚!不應該和我!我已經被你冰凍得快死掉了,我無法和你一起生活,你懂不懂?你這個木頭人,木頭心髒,木頭腦袋!」
他被我迫得向後退,一直靠在牆上。但是,他總算明白了。他瞪著我,愣愣的說︰
「哦,你是不願意我看書?可是,不看書,干什麼呢?」
「談話,你會不會?」「好好,」他說,坐回到沙發里,嚴肅的眨了眨眼楮,望著我說︰「談什麼題目?」我凝視他,氣得渾身發抖。隨手握住茶幾上的一個小花瓶,我舉起來,真想對他頭上砸過去。可是,他一唬就跳了起來,一面奪門而逃,一面哆哆嗦嗦的說︰
「天哪,你你……你是不是神經出了毛病?他們早就告訴我,你有精神病的遺傳……現在,可不是……就,就發作了……」我舉起花瓶,「 嘟」一聲砸在玻璃窗上,花瓶破窗而出,落在窗下的水泥地上,碎了。一葦在門外抖衣而戰,囁囁嚅嚅的說著︰「我要打電話去請醫生,我要去請醫生……」
我搖搖頭,想哭。走進臥室,我拿了手提包,走出大門,投身在夜霧蒙蒙的街道上。
順著腳步,我向我的「娘家」走去,事實上,兩家都在愛河之畔,不過相隔數十□之遙而已。走著走著,故居的燈光在望,我停了下來,隱在河畔的樹叢中,凝視著我的故居。我昔日所住的房里已沒有燈光,但客廳中卻燈燭輝煌,人聲嘈雜。我靠在樹上,目不轉瞬的凝視著玻璃窗上人影幢幢,笑語之聲隱隱傳來,難道今日是什麼喜慶的日子?我思索著,卻絲毫都想不起來。我站了很久很久,風露侵衣,夜寒襲人,我手足都已冰冷,而客廳里依然喧嘩如故。終于,我輕輕的走了過去,花園門敞開著,我走進去,跨上台階,站在客廳的門外。隔著門上的玻璃,我看到門里賓客盈門,而健群正和一個濃妝的少女並坐在一張沙發上,那少女看來豐滿艷麗,而笑容滿面。健群卻依舊衣著簡單而容顏憔悴,那對失神的眼楮落寞的瞪視著窗子。我頓時明白了,爸爸和萱姨又在為健群介紹女友,這是第幾個了?但是,總有一個會成功的。然後,健群就會和我一樣掙扎于一個咬不破的繭中。
再注視那少女,我為她的美麗折倒。下意識的,我看看自己瘦骨支離的身子和手臂,不禁慘然而笑。下了台階,我想悄然離去,但是,門里發出健群的一聲驚呼。
「思筠!別走!」我不願進去,不想進去,拔起腳來,我跑出花園,沿著愛河跑,健群在後面喊我,我下意識的狂奔著。終于听不到健群的聲音了,我站在愛河的橋頭,又泛上一股酸楚和淒惻,還混合了一種淒惶無措的感覺。走過了橋,像往常一樣,我又開始了街頭的夜游。我累極了,也困極了。我不知道自己在街頭到底走了多久,手表忘記上發條,早已停擺了。沿著愛河,我一步一步的向前挨著,拖著。腳步是越來越沉重了。我累了,累極了,在這條人生的道路上,也蹭蹬得太長久了。
我停在一盞熒光燈下,在這燈下,健群曾經吻我。他曾說我是個沒有熱情的小東西。沒有熱情,是嗎?我望著黑幽幽的水,那里面有我迸落的珠粒,有我的眼淚和他的眼淚,那些珠粒和眼淚擊破過水面,漾開的漣漪是許許多多的圈圈。記得有一首圈圈詩,其中說過︰
「相思欲寄從何寄?畫個圈兒替。
言在圈兒外,心在圈兒里,
我密密加圈,你需密密知儂意!
單圈兒是我,雙圈兒是你,
整圈兒是團圓,破圈兒是別離。
包有那訴不盡的相思,把一路圈兒圈到底。」
我倚著鐵索,把頭伸向河面。我又哭了。淚珠在水面畫著圈圈,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在這無數的圈圈里,我看到的是健群的臉,一葦的臉,和媽媽的臉。是的,媽媽的臉,媽媽正隱在那黑色的流水中,她瞪得大大的眼楮哀傷的望著我,仿佛在對我說︰「你也織成了一個黑繭嗎?一個咬不破的黑繭嗎?」
是的,咬不破的黑繭!我凝視著流水,黑色的水面像一塊黑色的絲綢。我在寒風中抽搐,水面的圓圈更多了,整的,破的,一連串的,不斷的此起彼伏著。
夜風包圍了我,黑暗包圍了我,熒光燈熄滅了,四周是一片混混沌沌的黑色。我在這暗夜中舉著步子,不辨方向的向前走去。我知道,無論我走向何方,反正走不出這個自織的黑繭。夜霧更重了,我已經看不到任何的東西。
蜃樓
一
午後下了一陣急雨,正像海邊所常有的暴雨一樣,匆遽、雜亂、而急驟。但,幾分鐘之後,雨停了,熾烈的太陽重新穿過了雲層,照射在海面和沙灘上,一切又恢復了寧靜,和沒下雨以前似乎沒有什麼分別,只在遠遠的海天相接的地方,彎彎的掛著一個半圓形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