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青,你這麼需要她的話,就帶走她吧!不過,小心一點告訴她,緩和一點,千萬別傷了她的心,她是……很脆弱的!」爸爸說。嘉琪把身子靠在牆上,眼楮睜得大大的,渾身都像冰一樣的冷了。她緊緊的咬住了嘴唇,禁止自己發出聲音來。她所听到的事實震懾住她,她把手握著拳,堵住了自己的嘴,拚命的搖著頭,心里像一鍋沸水般翻騰著。「不!不!這不是真的!不不!我還在做夢,我一定是在做夢!」她搖搖頭,痛苦的閉上眼楮。于是,她又听到媽媽在說︰
「海青,我認為你最好不要告訴她事實,讓她仍然認色們是她的父母,我們叫她拜你作干爹,然後你帶她走,這樣對孩子的心理比較好些,而且你沒告訴她事實的必要!那段故事會使她受不了的!」「啊!」嘉琪拚命的咬著自己的嘴唇。「這太可怕!太可怕!太可怕!」她在心里拚命的重復著「太可怕」三個字,渾身發著抖。她體會到一個事實︰費海青,這神奇的男人,在幾點鐘以前,她還曾將一顆少女的心牢牢的縛在他的影子上,她還曾痴心妄想著一個美夢,「她」和「費海青」的美夢。可是,現在一切都變了樣子,她心里所有的一切都粉碎了!費海青,他是她的父親!「不不!這太可怕!」嘉琪在心中叫著,掙扎著想離開這個門口。「我听到有人在門口!」
費海青的聲音。接著,客廳的門被拉開了,嘉琪幾乎栽了進去。用手扶住門框,她站穩了步子,抬起頭來,她立即接觸到海青蒼白的臉,他木然的站在那兒,黑而亮的眼楮緊緊的盯著她,嘴唇上沒有一絲兒血色。
「啊,嘉琪!」他喃喃的喊。
這語調和臉色,嘉琪以前也曾經看到過一次,那次是她和費海青一起在山上打獵,她從一塊石頭上摔下去,費海青趕了過來,抱住了她,也這樣蒼白著臉兒喊︰
「啊!嘉琪!」
那是多麼奇妙的一刻!她曾經希望立即死在他的懷里。「啊!這太可怕!」嘉琪想,張大了眼楮,恐怖的望著費海青,一面向後退著。這太可怕,他,費海青,居然是她的父親。她轉過了頭,猛然向大門外狂奔而去。
「嘉琪!停下來!嘉琪!」費海青在後面大叫著。
嘉琪沒命的跑著,好像有魔鬼在後面追著她。跑上了山間的小徑,她下意識的往情人谷跑去。費海青在後面追了上來,一面高聲的叫著︰「嘉琪!你停下來!我和你說話!」
嘉琪不顧一切的跑著,只有一個模糊的念頭,她要避開費海青!情人谷里彌漫著清晨的薄霧,由于昨夜下過雨,地上的草是濕的,谷底的河流里滾著洶涌的河水,發出低低的吼聲。她瘋狂的跑了過去,站在河邊上,費海青趕了過來,她回頭望了一眼,立即向河里跳下去。費海青一把拉住了她,鐵鉗似的胳膊緊緊的箍住了她。她拚命的掙扎著,像個小豹子一般喘著氣,他們滾倒在草地上,費海青制伏了她。嘉琪不動的躺在草地上,把頭歪在一邊,閉上了眼楮,大滴的淚珠從她那黑而長的睫毛底下滾了出來。
「嘉琪,啊,嘉琪!」費海青喃喃的喊,困惑的望著那張蒼白而美麗的臉。
四
嘉琪在榕樹下的大石頭上坐了下來,最初的激動過去了,但她仍然不住的嗚咽啜泣著,眼淚不斷的滾到她的面頰上。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而哭,為了發現自己不是爸爸媽媽的女兒?還是為了費海青突然成了她的父親?她心中亂得毫無頭緒,只覺得十分傷心。費海青坐在她的身邊,默默無語的望著她。嘉琪不敢抬頭去看他,她怕見到他那對關懷而憐愛的眼楮,更怕看到他那漂亮而顯得年輕的臉。
「嘉琪,」終于,費海青開口了,他輕輕的握起她的一只手,嘉琪立即感到渾身一震。費海青用兩只手,緊握著嘉琪的手,小心的說︰「我覺得很難過,我認為今生做的最錯的一件事,就是回到這兒來擾亂了你的生活。」
嘉琪把頭垂得低低的,新的眼淚又涌出了眼眶。
「嘉琪,你願意知道我和你母親的故事嗎?」
嘉琪不說話,她想听,但是她也怕听。費海青沉默了一會兒,傷感的說︰「說起來,這個故事很簡單,如果它發生在別人的身上,我們可以把它當小說看,但發生在我們自己的身上,我們就沒有辦法很輕松的來敘述了。嘉琪,別哭吧!」
嘉琪仍然在哭,費海青長長的嘆了口氣。
「我簡單的告訴你吧!我認識你母親的時候,還只有十八歲,你母親十七歲。我們同是一個青年話劇團的團員。那時,正是抗日戰爭最激烈的時候,我們這個劇團在重慶成立了,到處公演抗日話劇。你母親通常總是飾演女主角,而我飾演男主角,在戲台上既然總以情侶姿態出現,戲台下就難免想入非非。我那時簡直是瘋狂的愛上了你母親,可是,你母親年輕漂亮,追求的人不計其數,她並沒有看上我。雖然在年齡上,你母親比我小一歲,但她卻顯得比我成熟,在我追求她的時候,她總是戲謔的稱呼我作‘小弟弟’或者是‘傻孩子’。我苦苦的追求了你母親整整一年,你母親卻和我們劇團的導演康先生戀愛了。「嘉琪,你還年輕,不能體會戀愛和失戀的滋味。當你母親明白的告訴我愛上了康先生時,我幾乎瘋了。我吞下了整盒火柴的火柴頭,又吃了一瓶DDT,想結束我的生命,但我卻被救活了。在我住院療養的時候,劇團解散,你母親和康先生也宣告同居。「人死過一次,就會有一種大徹大悟的感覺,我那時就是這樣,明知道在愛情上已完全失敗了,我從了軍!以後在戰場上過了好幾年的日子,但是,戰火仍然無法讓我忘記你母親,甚至于在我托著槍,和敵人作殊死戰時,我眼前依然浮著你母親的影子。抗戰勝利後,我在緬甸附近住了一年,和許多女孩子一起玩過,她們有好幾個長得比你母親還美,而且善解風情。但,我沒有辦法愛她們,一想起戀愛,就會聯想起你母親。你母親像是一把鎖,鎖住了我的感情。假如你看過毛姆所著的《人性枷鎖》,你就會了解我的心情。
「抗戰勝利後一年,我回到重慶,那時重慶是非常熱鬧的。我按著舊日的住址去拜訪你母親,沒想到撲了一個空,你母親和康先生都搬走了,不知去向。我留在重慶,做了一個報社的編輯,整天忙于工作,差不多已忘記了你母親。可是,偏偏在這時候,我卻踫到了你母親。」
費海青停住了,嘉琪不由自主的抬起頭來望他,他的眼楮注視著水面,眉毛緊緊的蹙著,額上沁出了汗珠,他握著嘉琪的手捏緊了,一直握得嘉琪發痛。然後,他調回眼光望著嘉琪,搖搖頭說︰「嘉琪,我真不願意告訴你這故事,這未免近乎殘忍。你把它當一個小說听吧,不要想里面的人物與你的關系!」他停了一下,繼續說︰「那是個深夜,我從報社回到我的住處去,路過一條小巷的時候,有個女人拉住了我,她扯住了我的衣服,死也不放我,要我……和她到旅館去。我覺得她聲音很熟,在街燈下,我發現她竟然是……你的母親,她是完全變了,瘦得只剩下一對大眼楮。我再也想不到她會淪落到如此地步!同時,她認出了我是誰,她大叫了一聲,轉身跑了!我跟了上去,懇求她告訴我她的情形。于是,她把我帶到她的家里,那是一間破爛得不可再破爛的茅草房子,在那兒我第一次看見你!」嘉琪張大了眼楮,緊緊的注視著費海青。費海青嘆了口氣,又說了下去︰「你那時大約只有三、四歲,瘦得像一只小猴子,蜷伏在一堆稻草上熟睡著。你母親告訴我,她和康先生同居的第二年生了你,但,你生下來不久,你那狠心的父親就遺棄了你們揚長而去。于是,為了你,你母親做過一切事情,最後終于淪落成一個阻街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