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沂想不出自己怎麼「凶巴巴」了?但,看若青那副委委屈屈,可憐兮兮的樣子,他也覺得自己一定很「凶巴巴」了。他嘆了口氣,無可奈何的把課本翻回頭,忍耐的說︰
「好吧,讓我們再從頭開始,你要仔細听,考不上大學可不是我的事!現在,先講什麼叫排列組合……」
若青把身子移了移,勉勉強強的望著課本,一面用鋼筆在草稿紙上亂畫著。朱沂看著她那驟然陰沉的臉龐,顯得那麼悲哀,所有的生氣都跑走了。他幾乎可以斷定她仍然不會听進去的,但他只有講下去,如果不是為了康伯伯的面子,如果不是因為若青是他看著長大的,他才不會肯給這麼毫不用功的女孩子補習呢!十七歲,還只是小女孩呢,考大學是太早了一些,這還是個躺在樹蔭下捉迷藏的年齡呢!朱沂想起第一次見到若青,那是十年前的事了,他那時剛剛考上大學,而若青還是個梳著兩條小辮子,坐在門前台階上唱︰「黃包車,跑得快,上面坐個老太太……」的小女圭女圭,而現在,她居然也考起大學來了!時間真是個不可思議的東西。
「從十個球里,任意取出三個來排列……」朱沂不能不提高聲音,因為若青的心思又不知道飄到哪兒去了,她的眼楮在他臉上搜尋著,仿佛在找尋新的痣似的。朱沂心中在暗暗詛咒,這麼美好的下午,如果不是為了這個鬼丫頭,他一定約美琴出去玩了。現在他卻在這兒活受罪,而美琴是不甘寂寞的,說不定又和哪個男孩子去約會了。想到這兒,他覺得渾身像爬滿小蟲子似的,從頭發到腳底都不自在。正好一眼看到若青在紙上亂涂,他不禁大聲說︰
「你在鬼畫些什麼?」若青嚇得跳了起來,鋼筆掉到地下去了。她惶惑的望著朱沂,像作弊的小學生被老師抓到了,驚慌而不知所措。朱沂猛悟到自己真的太「凶巴巴」了,他掩飾的咳了聲嗽,把若青亂涂的紙拿過來,一剎那間,他呆住了。那紙上畫了一張他的速寫,雖然只是簡單的幾筆,但是太像了,尤其他那股不耐而又無可奈何的神情,竟躍然紙上。耳朵下面那顆黑痣,被畫得特別的大,但由于這顆痣,使他那嚴肅的臉顯得俏皮了許多。他驚異的發現,自己竟是個滿英俊的青年。拿著這張紙,他尷尬的看看若青,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好。若青用待罪的神情望著他,但,漸漸的,她的眼楮里開始充滿了笑意,她的嘴巴嘲謔的抿成一條線,頰上兩個酒渦清楚的漾了出來。他感到自己也在笑,于是,他溫和的說︰
「你畫得很好呀,為什麼不報考藝術系?要考什麼醫學院?你對醫學是……老實說,毫無緣分,我可以打賭你考不上,白費力而已……」「爸爸一定要我學醫嘛!」若青說,接著把頭俯近了他,低聲說︰「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已經報考了乙組,師大藝術系是第一志願。我另外填了一份甲組的志願表騙爸爸,你可不許泄漏天機喲!」朱沂看著她,大笑了起來,若青也跟著大笑了。朱沂對她擠擠眼楮說︰「人小表大!」「哼!」若青聳聳鼻子,像個小貓。「你別在我面前托大,你能比我大幾歲?你心里有些什麼鬼我都知道,不要看你一本正經的坐在這里講書,你的心大概早就到沈美琴那兒去了。不過,告訴你,朱哥哥,沈美琴的男朋友起碼有一打,和別人去擠沙丁魚趕熱鬧多沒意思!而且,沈美琴和你一點都不配,要追她你應該先去學扭扭舞!別看她現在跟你很不錯,我擔保是三分鐘熱度……」「你懂得什麼?小丫頭!」朱沂打斷了她,有點驚異于這「小女孩」的話,但卻有更多的不安。「來,我們還是來講書,你說說看什麼叫排列組合?」
「不要用排列組合來嚇唬我,我將來又不要靠排列組合來吃飯!」若青說,把下巴放回到椅背上,一瞬間看起來沉靜,沉靜得有點像大人了。她靜靜的審視著他的臉說︰「朱哥哥,你看過那出電影嗎?片名叫《倩影淚痕》,又叫《珍妮的畫像》。」「不,沒看過,怎麼樣?」朱沂心不在焉的問。
「那電影里的畫家第一次看到珍妮的時候,珍妮還是個小女孩,珍妮對他說︰‘我繞三圈,希望你等著我長大。’她真的轉了三圈。第二次那畫家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是個長成的少女了。」「嗯,怎樣?」朱沂問。他在想著美琴和她的男友。
「哦,沒有什麼。」若青說,抬起頭來,臉上有著淡淡的紅暈,眼楮里有一抹懊惱和失望。「今天不要講了吧,我根本听不進去!」「好吧,明天希望你能听進去!」朱沂站起身來,收拾著書本,在這一刻,他只希望自己能生出兩個翅膀,飛到美琴身邊去。朱沂每次坐在這豪華的客廳里,總覺得自己像件破爛家具被安置在皇宮里似的,就是那麼說不出的不對,連手腳好像都沒地方安放。尤其美琴總像只穿花蝴蝶似的滿房間穿出穿進,那條彩花大裙子仿佛充塞在房間的每個角落,弄得他眼花撩亂。而收音機里的熱門音樂又喧囂的鬧個不停︰大鼓、小蹦、笛子、喇叭……真要命!他寧可靜靜的听柴可夫斯基的東西,最起碼不會讓人腦子發脹。美琴的尖嗓子和音樂響成一片,他總要緊張的去分辨哪個是音樂,那個是美琴的聲音。‘哦,朱沂,快快,幫我把耳環戴一下,一定趕不上看電影了!……給我一個吻,可以不可以?」美琴又在嚷了,不過那最後兩句話可並不是對他說的,那是在唱一個由英文歌SevenLonelyDays改成中文的歌。朱沂笨手笨腳的趕過去,接過那一副滴里答拉一大串的耳環,根本就不知道該用哪一頭戴到耳朵上去,研究了半天才弄清楚,可是就沒辦法把美琴的耳垂安放到耳環的「機關」里去,何況美琴的腦袋又沒有一秒鐘的安靜,一面讓他戴耳環,一面還在穿絲襪,那腦袋就像鐘擺似的左晃右晃。朱沂聚精會神的,好不容易瞄準了地方,才預備按「機關」,美琴的頭又蕩開了,接著,就听到美琴的一聲尖叫︰「哎喲!你想謀殺我是不是?」
朱沂嚇了一大跳,美琴已經一只手按住弄痛了的耳朵,一只手奪過耳環,對著他嘆口氣說︰
「你真笨,笨得像條牛!連戴副耳環都不會,我真不知道你會干什麼。」朱沂吶吶無言,心里卻涌起一陣反感,男子漢大丈夫,豈是生來給人戴耳環的?在公司里,上司稱他是「最好的年輕工程師」,可從沒有人說他笨得像條牛。論文學造詣,論藝術欣賞,他都是行家,只是,他沒學過給女人戴耳環,這就成了「不知你會干什麼了」!
「喂,走呀!你在發什麼呆,電影趕不上唯你是問,那麼慢吞吞的!」美琴又在嚷了。朱沂驚覺的站起來,走到玄關去穿鞋子,心里暗暗奇怪,平常自己多會說話,怎麼一到美琴面前就變得像塊木頭!只會听她的命令,服從她的命令,像個小兵在長官面前一樣。
跋到電影院,剛好遲到一小時。朱沂記起從來和美琴看電影,就沒有一次趕上過,因為美琴永遠在最後一分鐘才決定,決定後又有那麼一大串手忙腳亂的化妝工作,等到了電影院,總是早開演不知道多久了。美琴站在電影院前面,聳聳肩,對朱沂一攤手說︰「走吧,看半場多沒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