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安心數,只是好玩。」為了掩飾我的不好意思,我走過去看他的水桶,原來里面正潑剌剌的盛著四五條活生生的魚。我叫著說︰「哪里來的?」「塘里釣的。你要試試看嗎?」他問。
「用什麼做餌?」「蚯蚓。」我從心里翻胃,對肉蟲子我一向不敢接近。
「明天我幫你弄。」他像是猜到了我的意思。
「蚯蚓並不可怕,想想看,蝦還不是大肉蟲子一個,你吃的時候也覺得肉麻嗎?還有海參和黃鱔,你難道都不敢踫嗎?」
我望望他,他的態度不像個鄉下人,雖然那樣一副野人樣子,卻在「野」之中透著一種文雅,是讓人難以捉模的。我和他再點點頭,就越過他向塘邊走去,他也自顧自的走了。好一會兒,我望著榕樹在塘中投下的暗影,凝視那魚兒呼吸時在水面冒的小氣泡。不知不覺的,天已經黑了,阿花帶著威利來找我,我才知道是吃晚飯的時間了。
走進飯廳,我不禁一怔。鵑姨正坐在飯桌上等我。使我發怔的並不是鵑姨,而是坐在同一桌上的那個年輕男人——
阿德。我是費了點勁才認出他是阿德的。他已去掉了斗笠,顯然還經過了一番刷洗,烏黑而濃密的頭發,粗而直,像一個大棕刷子。棕刷子下是一張方方正正的臉,粗黑的眉毛帶點野性,大而率直的眼楮卻顯得溫雅。他穿上了一件潔白的襯衫和一條干淨的西服褲,使他和白天好像完全換了一個人。我詫異的走到餐桌邊,鵑姨說︰
「散步散得好嗎?「好。」我心不在焉的說,仍然奇怪的望著阿德,阿德大概被我看得不大舒服,眨眨眼楮說︰
「還不吃飯嗎?」
我坐下來吃飯。但是,下午三點鐘才吃過午餐,現在一點都不餓,對著滿桌肴饌,我毫無胃口,勉強填了一碗飯,就放下飯碗。阿德卻狼吞虎咽的吃了四大碗,看得我直瞪眼楮。當我看到他吃完了第四碗,又塞下了三個大饅頭,我代他都噎得慌,他卻若無其事。飯後,我在娟姨房里談了一會兒家常,實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我說︰「阿德是怎麼樣一個人?」
鵑姨看了我一眼,笑著說︰
「他引起你的好奇心了嗎?」
「哦,他好像很——很怪。」
「是的,他確實是個怪人。」鵑姨說︰「他是台大植物病蟲害系畢業的學生。」「什麼?」我叫了起來︰「他是個大學生嗎?」
「不像嗎?」鵑姨問我。
「哦——我只是沒有想到。」
「三年前我登報征求一個懂得花卉的人,幫我培植花圃,他應征而來。」鵑姨說︰「他對植物有興趣,久已想有個機會做些研究工作,我留下了他,以為他不會干久的,誰知他卻安分守己的做了下來,而且,還幫我做許多粗事。他從不知疲倦,好像生來是為工作而活著的。」
「他沒有親人嗎?」「沒有。他是只身來台。」
「他是北方人嗎?」「山東。」
敝不得他有那麼結實的身體!我思索著說︰
「他為什麼願意在這荒僻的地方待這麼久呢?鵑姨,我猜他一定受過什麼打擊,例如失戀,就逃避到鄉下來,為了治愈他的創傷。或者他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或者是——」我靈機一動說︰「或者他犯了什麼法,就在這兒躲起來……。」
鵑姨撲哧一笑,用手模模我的頭說︰
「小堇,你小說看得太多了,幻想力太豐富。告訴你,阿德是一個天下最單純的人,單純得沒有一絲一毫人的,因此他反而和人處不來,而寧可與花草為伍了。就這麼簡單,你千萬別胡思亂想。」這天夜里,我睡不著,倚窗而立,凝視著天光下的廣場,我感到雖然下鄉才一天,卻好像已經好多天了。我又想起端平,他現在在做什麼?手表上指著十點鐘,在鄉間,這時間好像已是深更半夜了,城市里現在正燈火輝煌,人們還在熙熙攘攘的追求歡樂呢!端平會不會正擁著一個女孩子,在舞廳里跳熱門的扭扭舞?我的思想正縈繞在端平和扭扭舞之中,忽然,破空傳來一陣清越而悠揚的簫聲,我心神一振。這裊裊綿綿的簫聲那樣清晰婉轉,那樣超俗雅致,把我滿腦子的雜念胡思都滌清了。我感到心中一片空茫,除了傾听這簫聲之外,什麼都沒有了。
三
不知不覺的,我下鄉已經一星期了。
這天,我起了個絕早,時間才五點鐘,窗外曙色朦朧。我提了一個籃子走出房間,想到花圃去采一些新鮮的花來插瓶。走進花園,園門是敞著的,我一眼就看到阿德正在工作,他采了大批的花,放在三輪板車上,看到了我,他愉快的說︰
「早,小姐。」「你在做什麼?」我奇怪的問。
「運到高雄去呀!」「賣嗎?」我問。「有固定的花房向我們訂貨,每天早上運去。」
「哦,你每天都起這麼早嗎?」我問。
「是的。」「運到高雄要走多久?」
「一個多小時。」慚愧,想必每天我起床的時間,他都早在高雄交貨了。原來這板車是用來運花的。他望著我的籃子說︰
「要花?」「我想隨便采一點。」他遞給我一束劍蘭,說︰
「這花插瓶最漂亮。」我把那束劍蘭放在籃子里,然後走開去采了些玫瑰和一串紅。阿德也繼續他的工作。我采夠了,挽著籃子走回到阿德旁邊,望著他熟練的剪著花枝。忽然,我想起一件事,問︰
「阿德,為什麼昨天夜里沒有吹簫?」
他看看我,笑笑︰「不為什麼,」他說︰「吹簫只是好玩而已,但也有條件。」「條件?」我不解的問。
「別吹得太高亢,別吹得太淒涼,」他說︰「還有,在無月無星的夜晚,別吹!」「為什麼?」他的話引起了我的興趣,我把花籃抱在懷里問。「太高亢則不抑揚,太淒涼則流于訴怨,都失去吹簫的養情怡性的目的。至于月光下吹蕭,我只是喜愛那種情致。張潮在論聲那篇文章里說︰春听鳥聲,夏听蟬聲,秋听蟲聲,冬听雪聲,白晝听棋聲,月下听簫聲,山中听松聲,方不虛此生耳。所以,月下才是該吹簫的時候。」
我凝視他那張方方正正的臉,和結實而多毛的手臂,未曾料到這外表粗獷的人也有細致的一面。
「你很奇怪。」我深思的望著他說。
「是嗎?」他不經意似的說,把一大捆玫瑰花移到車上。又抬頭望望我說︰「你知道你這個樣子像什麼?」他指指我懷里的花籃。「像什麼?」「一個賣花女!」「哦?」我笑笑,從籃里拿出一枝玫瑰,舉在手里學著賣花女的聲音說︰「要嗎?先生?一塊錢一朵!」
「好貴!」他聳聳鼻子,樣子很滑稽,像一頭大猩猩。「我這車上的一大捆,賣給花店才二十元呢!」
我笑了,突然想起劉大白那首《賣花女》的詩,我說︰
「你知道劉大白的詩嗎?」
「不知道。」「有一首《賣花女》,我念給你听!」于是我念︰
「春寒料峭,女郎窈窕,一聲叫破春城曉;花兒真好,價兒真巧,春光賤賣憑人要!東家嫌少,西家嫌小,樓頭嬌罵嫌遲了!春風潦草,花兒懊惱,明朝又嘆飄零草!江南春早,江南花好,賣花聲里春眠覺;杏花紅了,梨花白了,街頭巷底聲聲叫。
濃妝也要,淡妝也要,金錢買得春多少。買花人笑,賣花人惱,紅顏一例和春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