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熟悉的香煙味迎接著她,然後,她看到了康南,他正和衣躺在床上,皮鞋沒有月兌,床單上都是灰塵,他的頭歪在枕頭上,正在熟睡中。這房間似乎有點變了,她環視著室內,桌上凌亂的堆著書本、考卷,和學生的紀念冊。地上散布的全是紙屑和煙蒂,毛筆沒有套套子,丟在桌子腳底下。這凌亂的情形簡直不像是康南的房間,那份整潔和清爽那里去了?她輕輕的闔上門,走了過去,凝視著熟睡的康南,一股刺鼻的酒味對她沖過來,于是,她明白他不是睡了,而是醉了。他的臉色憔悴,濃眉微蹙,嘴邊那道弧線更深更清晰,眼角是濕潤的,她不敢相信那是淚痕,她心目中的康南是永不會流淚的。她站在那兒好一會,心中充滿了激情,她不願驚醒他。在他枕頭下面,她發現一張紙的紙角,她輕輕的抽了出來,上面是康南的字跡,零亂的、潦草的、縱橫的布滿了整張紙,卻只有相同的兩句話︰
「知否?知否?他為何不斷抽煙?
知否?知否?他為何不斷喝酒?」
翻過了紙的背面,她看到一封沒有寫完的信,事實上,這信只起了一個頭,上款連稱呼都沒有,與其說它是信,不如說是寫給自己看的更妥當,上面寫著︰
「你撞進我的生命,又悄悄的跑掉,難道你已經看出這份愛毫無前途?如果我能擁有你,我只要住一間小茅屋,讓我們共同享受這份生活;階下蟲聲,窗前竹籟,一瓶老酒,幾睫咸菜,任月影把花影揉碎……」
信到此而止,下面是一連幾個畫著大驚嘆號的句子︰
夢話!夢話!夢話!四十幾歲的人卻在這里說夢話!你該看看你有多少皺紋?你該數數你有多少白發?」
然後,隔得遠遠的,又有一行小字︰
「她為什麼不再來了?」
江雁容把視線移到康南臉上,呆呆的凝視他。于是,康南的眼楮睜開了,他恍恍惚惚的看了她一眼,皺了皺眉頭,又把眼楮閉上了。然後,他再度張開眼楮,集中注意力去注視她,他搖了搖頭,似乎想搖掉一個幻影。江雁容向床前面靠近了一步,蹲子,她的頭和他的距離得很近,她用手指輕輕撫模他的臉,低聲說︰
「渴嗎?要喝水嗎?」康南猛的坐了起來,因為起身太快,他眩暈的用手按住額角,然後望著她,一句話都不說。
「我又來了,你不歡迎嗎?」她問,眼楮里閃著淚光。
康南一把拉起她來,他的嘴唇落在她的唇上,他炙熱的呼吸吹在她的臉上,他用手托住她微向後仰的頭,猛烈的吻她,她的臉、鼻子、嘴唇,和她那小小的,黑發的頭。她的淚水弄濕了他的唇,咸而澀。她的眼楮閉著,濕潤的睫毛微微跳動。他注視她,仔細的,一分一厘的注視,然後輕聲說︰
「你瘦了,只為了考試嗎?」
她不語,眼淚從她的眼角滑下去。
「不要哭!」他柔聲說。
「我努力了將近一個月,幾分鐘內就全軍覆沒了。」她哽塞的說。「小雁容!小容容!」他喃喃的喊。
「我們走吧,康南,帶我走,帶我遠離開這些人!」
康南黯然的注視她,問︰
「走?走到哪里去?」「到深山里去!到曠野里去!到沒有人的地方去!」
康南苦笑了一下。「深山、曠野!我們去做野人嗎?吃草根樹皮還是野獸的肉?而且,那一個深山曠野是沒有人的?」
江雁容仰著的臉上布滿淚光,她凝視他的臉,兩排黑而密的睫毛是濕潤的,黑眼楮中燃燒著熱情的火焰,她的嘴微張著,帶著幾分無助和無奈。她輕聲說︰
「那麼,我們是無從逃避的了。」
「是的。」「你真的愛我?」她問。
「你還要問!」他捏緊她的胳膊。
「你知道你愛我付出多少代價?你知道同學們會對你有怎樣的評價?你知道曹老頭他們會藉機攻擊你?你知道事情一傳開你甚至不能再在這個學校待下去,你知道大家會說你是偽君子、是騙子、是惡棍……」
「不要再說下去,」他用手指按在她的嘴唇上。「我都知道,可能比你說的情況更糟。不過,我本來就是個惡棍!愛上你就是惡棍。」「康南,」她低低的喊︰「康南,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他再度擁抱了她。「我真想揉碎你,」他說,吻著她的耳垂。「把你做成一個一寸高的小人,裝在我的口袋里。雁容,我真能擁有你嗎?」
「我告訴你一句話,」江雁容輕聲說︰「我這一輩子跟定了你,如果真不能達成願望,我還可以死。」
康南的手指幾乎陷進江雁容的骨頭里去,他盯住她的眼楮,嚴厲的說︰「收回你這句話!版訴我;無論遭遇什麼打擊,你絕不尋死!」「別對我這麼凶,」江雁容柔弱的說︰「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活著不是比死了更痛苦?」
「那你也要為我痛苦的活著!」康南固執的說︰「已經有一個女人為我而死,我這一生造的孽也夠多了,如果你再講死字,不如現在就分手,我要看著你健康愉快的活著!」
「除非在你身邊,我才能健康愉快的活著!」
「雁容,」他注視她︰「我越來越覺得配不上你!」
「你又來說這種沒骨頭的話,簡直使我懷疑你是不是康南!」「你比我純真,比我有勇氣,你敢愛也敢恨,你不顧忌你的名譽和前途,這些,你都比我強!和你比,我是個渺小而卑俗的人……」有人敲門,康南停止說話,江雁容迅速的從康南身邊跳開,坐到桌前的椅子里。門幾乎立即被推開了,門外,是怒容滿面的程心雯,她嚴厲的看看康南,又看看江雁容,冷冷的對江雁容說︰「我在樓上找不到你,就猜到你在這兒!」
江雁容垂下頭,無意識的撫平一個裙褶。
程心雯「砰」的關上房門,直視著康南,坦率的說︰
「老師,你怎麼能這樣做?江雁容可以做你的女兒!」
康南不知說什麼好,他默然的望著程心雯,這是個率直的女孩子,她帶來了現實!
江雁容猛然站了起來。
「程心雯,我們出去談談!」「我不要和你談了!」程心雯憤憤的說︰「你已經中了這個人的毒!看你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我就生氣,你們!真是一對璧人!江雁容,你是個大糊涂蟲!你的頭腦跟聰明到哪里去了?老師,我一直最敬佩你,現在我才看清你是怎麼樣的人!」她沖出房門,又把門「砰」的帶上。一時,室內充滿了寂靜,然後,康南在床上坐下來,從桌上拿起一支鉛筆,發泄的把它折成兩段。江雁容注視著他,他的臉色蒼白郁憤,那支鉛筆迅速的從兩段變成了四段,又從四段變成了八段。
江雁容站起身來靜靜的走到康南面前︰
「老師,我知道我該怎麼做了。再見!」
「你要怎麼做?」康南一把抓住了她的衣服。
「我要離開你!」江雁容平靜而堅決的說。掙出了康南的掌握,轉身向門口走去。「等一下,雁容!」康南喊。
「老師,再見!」江雁容打開門,又很輕很輕的加了一句︰「我愛你,我永遠愛你。」她迅速的走出了康南的房間,向校園的方向跑去。畢業考後一星期,學校公布了補考名單,江雁容補考數學物理,程心雯補考生物。又一星期,畢業名單公布了,她們全體順利的跨出了中學的門檻。六月初,畢業典禮在學校大禮堂舉行了。她們魚貫的走進大禮堂,一反平日的嘈雜吵鬧,這天竟反常的安靜。老教官和小教官依然分守在大禮堂的兩個門口,維持秩序。小教官默默的望著這群即將走出學校的大女孩子,和每個學生點頭微笑。老教官也不像平日那樣嚴肅,胖胖的臉上有著溫柔的別情,她正注視著走過來的程心雯,這調皮的孩子曾帶給她多少的麻煩!程心雯在她面前站住了,笑著說︰「教官,仔細看看,我服裝整不整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