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該給你話柄來笑我了。」
「只要沒有話柄落在程心雯手里就好了!哦,告訴你,今天我和程心雯到教務處去,在圖書館門口踫到一塊五毛,頭上戴了頂帽子,你看,這樣的大熱天還戴帽子,豈不滑稽?程心雯看到他,劈頭就是一句︰‘老師,美容醫生的生發油沒有用嗎?’弄得一塊五毛面紅耳赤。後來程心雯告訴我,說一塊五毛在暑假里到一個著名的美容醫生那兒去治他的禿頂,那個醫生說要把他剩下的幾根頭發也剃掉再治,他就依言剃掉了,誰知道現在不但以前禿的那一塊長不出頭發來,連剃掉的也不再長了。他怕難看,就成天戴著頂帽子。程心雯說,一塊五毛的外號應該改做兩塊八毛了!」
「兩塊八毛,什麼意思?」周雅安問。
「這個你都不懂?本來是一塊無毛,現在是兩塊拔毛呀!」江雁容忍住笑說。「啊喲,」周雅安大笑了起來︰「程心雯這張嘴真要命!怎麼就這樣缺德!」「一塊五毛也有意思,看他這頂帽子戴到那一天去!程心雯也不知道怎麼這樣精,什麼事都知道,踫到她就毫無辦法,我現在和她坐在一起,每天中午也別想休息,也別想念書,就只能听她的笑話。」「葉小蓁現在是不是天天和程心雯吵架?」周雅安問。「今天早上我听到葉小蓁在鄭重發誓,說什麼‘天知道,地知道,我葉小蓁要是再和程心雯說話就是王八蛋!’」
「你別听葉小蓁的發誓,前天為了蔡秀華來不及給她講那題代數,剛好考了出來,她做錯了,就氣呼呼的跑到蔡秀華面前去發誓,也是說的那麼幾句話。人家蔡秀華什麼事都古古板板的死認真,又不像我們那樣了解葉小蓁,就信以為真了。到下午,葉小蓁自己忘記了,又追著問人家物理題目,蔡秀華不理她,她還嘟著嘴納悶的說︰‘誰得罪了你嘛,你說出來讓我給你評評理!’把我們笑死了!」
周雅安又笑了起來,笑了一陣,突然想起什麼來,推推江雁容說︰「哦,我忘了問你,前天代數小考,你考了多少分?」
江雁容的笑容在一瞬間全消失了,她跺了一下腳,噘著嘴說︰「周雅安,好好的又提起它來干什麼?」低下頭去,她對著腳下的柏油路面發呆,機械的移著步子,腳步立即沉重了許多。周雅安慌忙拍拍她的手背,安慰的說︰
「沒關系,下次考好點就行了!」
「下一次!下一次還有下一次呢!」江雁容生氣的說,自己也不明白在生誰的氣。「好好,我們不談這個,你猜明天作文課康南會出個什麼作文題目?我希望不要又是‘暑假生活的回憶’,或者是‘迎接新的一學期’!」周雅安說,竭力想談一個能引起江雁容興趣的題目,以扭轉自己一句話造成的低潮。但是,沒有用了,陽光已經消失,烏雲已堆積起來了。江雁容默然不語,半天後才緊緊拉著周雅安的手說︰
「周雅安,你看我怎麼辦好?我真的不是不用功,上課我盡量用心听書,每天在家里做代數、物理、解析幾何,總是做到夜里一點鐘!可是我就考不好,如果數理的功課能像詩詞那樣容易了解就好了!」
「可是,我還羨慕你的文學天才呢!」周雅安說︰「你拿一首古詩給我看,保管我連斷句都不會!」
「會斷句又有什麼用,考大學又不考詩詞的斷句!像你,每次數理都考得那麼好,你怎麼會考得那樣好呢?周雅安!」江雁容愁苦的問。「我也不知道,」周雅安說︰「你是有天才的,江雁容,你不要為幾分而發愁,你會成個大作家!」
「天才!去他的天才!從小,大家都說我有天才,可是我沒有一學期能夠不補考!沒有一次不為升學發愁,我看,這次考大學是準沒有希望的!」
「就是你考不上大學也沒關系,你可以寫作,並不是每個作家都是大學畢業生!」「別講得那麼輕松,我考不上大學,爸爸媽媽會氣死!」江雁容恨恨的把腳下一塊石子踢得老遠︰「我討厭這種填鴨子式的教育法,我不知道我要學那些大代數、解析幾何、物理干什麼?將來我絕不會靠它們吃飯!」
周雅安才要說話,身後響起了一陣腳踏車的車鈴聲,她和江雁容同時回過頭去,一個年輕的男學生正推著輛腳踏車站在她們的身後,咧著一張大嘴對她們笑。周雅安有點詫異,也有點意外的驚喜,說︰「小徐,是你?」「我跟著你們走了一大段了,你們都沒有發現!談些什麼?一會兒哈哈大笑,一會兒又悲悲哀哀的?」小徐說,他長得並不算漂亮,但鼻子很高,眼楮很亮,五官也頗端正。只是有點公子哥兒的態度。他的個子不高,和高大的周雅安站在一起,兩人幾乎是一般高。「看樣子,我要先走一步了!」江雁容說,對小徐點了個頭。「不要嘛!」周雅安說,但語氣並不誠懇。
「你們談談吧,我真的要先走,趕回家去,還有許多習題沒做呢!」江雁容說,一面又對周雅安說︰「周雅安,再見啊!明天如果比我早到學校,幫我到教務處拿一下課室日記本,好吧?」「好!」周雅安說,又補了一句︰「再見啊!」
江雁容單獨向前面走去,心里模糊的想著周雅安和小徐,就是這樣,愛情是多神秘,周雅安和她的感情再好,只要小徐一出現,她眼中就只有小徐了!在信義路口,她轉了彎,然後再轉進一條小巷子。她的家住在和平東路,她本可以一直走大路,但她卻喜歡這條巷子的幽靜,巷子兩邊,有許多破破爛爛的木板房子,還有個小破廟,廟中居然香火鼎盛。江雁容無法設想這些破房子里的人的生活。生命(無論是誰的生命),似乎都充滿了苦惱、忙碌,和掙扎,可是,這世上千千萬萬的人,卻都熱愛著他們的生命,這世界豈不矛盾?
在那固定的電線桿下面,她又發現了那個每天在這兒等她的男孩子。瘦高個兒,一身黃卡其布制服,扶著一輛腳踏車,這是他給她的全部印象,因為她從不敢正眼去打量他。自從上學期中旬起,這孩子就開始等她了,可是,只有一次,他鼓起勇氣上來和她說話,他仿佛報了自己的名字,並說了請求交友一類的話,但她一句都沒听清楚,只記得他那張脹得通紅的黝黑而孩子氣的臉。她倉促的逃開了,而他也紅著臉退到一邊。這以後,他每天總在這兒等她,但並不跟蹤她,也不和她說話,只默默的望著她走過去。江雁容每次走過這兒,也不禁臉紅心跳,她不敢望他,只能目不斜視的趕快走過去,走過去後也不敢回頭看,所以她無法測知他什麼時候才會離開那根電線桿。她總是感到奇怪,不知這個男孩子有什麼神經病,既不認識她,又不了解她,當然無法談到「愛」字,那麼,這傻勁是為了什麼?在家門口,她踫到了住在隔壁的劉太太,一個標準的三姑六婆型的女人,每天最主要的工作是到每個人家里去串門,然後再搬弄口舌是非。江雁容對她行了禮,然後按門鈴。
來開門的是她的弟弟江麟,她一共是三個兄弟姐妹,她是老大,江麟老二,最小的是江雁若。雁若比她小五歲,在另一個省女中讀初二。江麟比江雁容小兩歲,是家里唯一的一個男孩子。江雁容常喊他作江家之寶,事實上,他也真是父親眼中的寶貝,不單為了他是男孩子,也為了他生性會取巧討好。不過母親並不最喜歡他。據說,他小時是祖父的命根,祖父把他的照片懸掛在牆壁上,一遇到心中有不愉快的事,就到他的照片前面去,然後自我安慰的說︰「有這麼好的一個孫子,還有什麼事值得我發愁呢!」祖父臨終時還模著江麟的頭,對江雁容的父親江仰止說︰「此子日後必成大器,可惜我看不到了!」現在,這個必成大器的男孩子還看不出有什麼特點來,除了頑皮和刁鑽之外。但在學校里,他的功課非常好,雖然他一點都不用功,卻從沒考到五名以下過。現在他十六歲,是建中高一的學生,個子很高,已超過江雁容半個頭,他常站在江雁容身邊和她比身高,用手從江雁容頭頂斜著量到他的下巴上,然後得意的喊她作「小矮子」。他喜歡繪畫,而且確實有天才,江仰止認為這兒子可能成大畫家,從江麟十二歲起,就讓他拜在台灣名畫家孫女士門下學畫,現在隨手畫兩筆,已經滿像樣子了。他原是個心眼很好而且重情感的孩子,但是在家中,他也有種男性的優越感,他明白父親最喜歡他,因此,他也會欺侮欺侮姐姐妹妹。不過,在外面,誰要是說了他姐妹的壞話,他立即會摩掌相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