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煙快燒完了,康南望著煙蒂上那點火光和那繚繞著的一縷青煙出神。每次想到了家和若素,他就有喝兩口酒的沖動,離家這麼多年,煙和酒成了他不能離身的兩樣東西,也是他唯一的兩個知己。「你了解我!」他喃喃的對那煙蒂說,發現自己的自語,他又失笑的站起身來,在那小斗室中踱著步子。近來,他總是逃避回憶,逃避去想若素和孩子。可是,回憶是個賊,它窺探著每一個空隙,偷偷的鑽進他的心靈和腦海里,拋不掉,也逃不了。有人敲門,康南走到門邊去開門,幾乎是高興的,因為他渴望有人來打斷他的思潮。門開了,外面站著是高高大大的周雅安和小小巧巧的江雁容。這兩個女孩並立在一塊兒是引人注目的,他感到造物的神奇,同樣的兩個眼楮一個鼻子一張嘴,會造出這樣兩副完全不同的面貌。同樣的兩只胳膊一個身子兩條腿,會造出如此差異的兩個身材。江雁容手里捧著班會記錄本,說︰「老師,請你簽一下名。」
「進來吧!」康南說。江雁容和周雅安走了進來,康南接過記錄本,大致的看了看,導師訓話及開會經過都簡單而扼要的填好了,筆跡清秀整齊,文字雅潔可喜。康南在導師簽名那一欄里簽上了名字,再把本子交給江雁容,這本子是要由學術股長交到教務處去的。江雁容接過本子,對康南點了個頭,就拉著周雅安退出了房間。康南望著她們手挽手的走開,竟微微的感到有點失望,他原以為她們會談一點什麼的。關上了房門,他回到桌前坐下,重新燃起了一支煙。
江雁容和周雅安走出了單身宿舍,周雅安說︰
「康南是個怪人,他的房間收拾得真整齊,你記不記得行尸走肉的房間?」行尸走肉是另一個老師的外號,這缺德的外號是程心雯取的,但是十分切合實際,因為這老師走路時身體筆直,手臂不動,而且面部從無表情,恍如一具僵尸。這老師還有個特點,就是懶。
「還說呢!」江雁容笑著說︰「那次送本子的事真讓人不好意思,誰知道中午十二點鐘他會睡覺,而且房里那麼亂!」
「誰叫你們不敲門就進去?」周雅安說。
「都是程心雯嘛,她說要突擊檢查一下,後來連程心雯都紅了臉。」她們走到單身宿舍邊的小樹林里,周雅安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說︰「我們在這里坐一下吧,免得去參加大掃除。」
「等會兒葉小蓁要把我們罵死,程心雯也缺德,選葉小蓁做服務股長,這下真要了葉小蓁的命!」
「葉小蓁還不是缺德,怎麼想得出來選程心雯做風紀股長!」周雅安說。「這下好了,全班最頑皮的人做了風紀股長,最偷懶的人做了服務股長!」「我包管這學期有好戲看!」周雅安說。
江雁容在一個石桌前坐下,把記錄本放在一邊,談話一停止,兩人就都沉默了下去。江雁容把手放在石桌上,下巴又放在手背上,靜靜的望著荷花池畔的一棵薔薇花,她那對夢似的眼楮放著柔和的光采,使那張蒼白的小臉顯得月兌俗的秀氣,她並不很美麗,但是沉思中的她是吸引人的。她的思想顯然在變幻著,只一會兒,那對柔和的眼楮就變得沉郁了,眼光也從燦爛的花瓣上移到泥地上,地上有零亂的小草,被踐踏成枯黃一片。「唉!」她嘆了口氣。「唉!」在她旁邊的周雅安也嘆了口氣。
江雁容抬起頭來,注視著周雅安。周雅安有一對冷靜的眼楮和喜怒都不形于色的臉龐。程心雯總說周雅安是難以接近的,冷冰冰的。只有江雁容了解這冷靜的外表下,藏著一顆多麼炙熱的心。她望了周雅安一會兒,問︰
「你怎麼了?」「你怎麼了?」周雅安反問。
「我在想,高三了,功課更重了,我一定應付不好,媽媽爸爸又不諒解我,弟弟妹妹只會嘲笑我,我怎麼辦呢?周雅安,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人,真的不知道!我總是想往好里做,總是失敗,在家里不能做好女兒,在學校不能做好學生,我是個標準的失敗者!周雅安,我討厭現在的這種生活,讀書!讀書!讀書!又不為了興趣讀,只是為了考大學讀,我但願山呀水呀,任我遨游,花呀草呀,任我喜愛,不被這些書本束縛住,尤其不被那些XY、硝酸、硫酸,什麼的弄得頭昏腦脹。讓我自在的生活,念念詩詞,寫寫自己願意寫的文章,那才能算是真正的生活。現在只能叫受罪,如果人不能按照自己所希望的生活,我們又為什麼要活著?連自己的生命都無法自由安排,人哪,多麼可憐!」她搖搖頭,薄薄的嘴唇閉緊了。「你想得太多,」周雅安說,對于江雁容那個小腦袋中裝的許多思想,她往往都只能了解一部分。「你的問題很簡單,大學畢業之後你就可以按你所希望的過日子了!」
「你以為行嗎?」江雁容說︰「好不容易讀到大學畢業,然後無所事事的整天念詩填詞,與花草山水為伍,你以為我父母會讓我那樣做嗎?哈,人生的事才沒那樣簡單呢!到時候,新的麻煩可能又來了。我初中畢業後,想念護士學校,學一點謀生的技術,然後就去體驗生命,再從事寫作。可是,我爸爸一定要我讀高中,他是為我的前途著想,認為進高中比護士學校有出息,而我呢,也只能按他給我安排的路去走,這生命好像不屬于我的。」「本來你的生命也屬于你父母的嘛!」周雅安說。
「如果我的生命屬于父母的,那麼為什麼又有‘我’的觀念呢?為什麼這個‘我’的思想、感情、意識、興趣都和父母不一樣呢?為什麼‘我’不是一具木偶呢?為什麼這個‘我’又有獨立的性格和獨自的呢?」
「你越說越玄了,」周雅安說︰「再說下去你就連生命都要懷疑了!」「我本來就對生命懷疑嘛!」江雁容把背靠在身後的樹干上。沉默了一會兒,低聲的說︰「想想看,每個生命的產生是多麼偶然!如果我媽媽不和爸爸結婚,不會有我,如果媽媽和爸爸晚一年或早一年結婚,都沒有我,如果……」
「好了,」周雅安說︰「別再如果下去了,這樣推下去就太玄了!你將來干脆念哲學系吧!」
「好吧,」江雁容振作了一下說︰「不談我,談談你的事吧,好好的嘆什麼氣?不要告訴我是為了小徐,我最討厭你那個小徐!」周雅安抬抬眉毛,默然不語。
「說話呀!怎麼又不說了?」江雁容說。
「你還叫我說什麼!」周雅安愣愣的說。
江雁容看了周雅安幾秒鐘,嘆口氣說︰
「唉,我看你是沒辦法的了,你難道不能把自己解月兌出來嗎?小徐那個人根本靠不住……」
「你不講我也知道,可是我沒辦法!」周雅安無可奈何的說,那對冷靜的眼楮也顯得不冷靜了!
「你又和他吵架了?」江雁容問。
「是這樣,他上次給我一封信,橫楣上有一行小字,我沒有看到,他現在就一口咬定我的感情不夠,說我連他的信都看不下,準是另外有了男朋友,我怎麼解釋他都不信。你看,叫我怎麼辦?」「他簡直是故意找碴嘛!」江雁容說︰「我是你的話,就根本不理他,由他去胡鬧!」
「那不行,江雁容,你幫我想個辦法,我怕會失去他,真的我怕失去他!」周雅安無助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