祜澤柔和地說道︰「君吏曹問得不錯。我本來也想放了君參贊,不過轉念一想,我有好長時間沒有見到幾位大人了,心里想念得很,不如趁這個機會,等著幾位大人來找我?也省得我還要再跑君府一趟。」
「這這……」
「微臣罪該萬死。」
君家幾位大人面面相覷,忙不迭地磕頭認錯。
躲在外頭的韓正浩「撲哧」一笑。叔叔們平日里官威大得很,遇到心如明鏡的皇帝也跟萎黃瓜似的蔫了。
「誰?」一旁服侍的千祈大喝一聲,舉步就要出門逮人。
「算了,不礙事。」祜澤垂眸微笑,「君彧可以放了還給你們,不過君議政,這朝野上下沒了您,我是睡都睡不安穩,吃飯都不香呢。不知您何時才能養好身子回來呢?」
「蒙殿下不嫌棄,臣生當殞首,死當結草以報殿下厚恩。」君蓮花匍匐在地。
生當殞首,死當結草?父女倆怎麼連拍馬屁的話都說得一模一樣?烏眸燦燦,不自覺又望向房門外。
她笑了,那是不是代表這樣的處置她滿意呢?
她應該要知道的,為了博她一笑,他是什麼都做得出來的啊。
芒種有三候︰一候螳螂生,二候鵬始鳴,三候反舌無聲。這個時節,長久來不知銷匿到何處去的伯勞鳥便會乘著這媚相返升的陰氣而來,歡喜地在翠綠的枝頭聲聲鳴唱,棕色的毛羽豐潤,流溢著鮮明奪目的光澤。
她看著喜歡,于是提氣一躍,沖上枝頭,探手間花枝間,衣袍翻飛,白衣徐徐降落。
手上已經多了一只怒目而視的伯勞鳥。她折了段木枝輕輕戳著它的翅膀,逗弄得它反抗地喳喳叫。
「韓大人捉了小鳥,是想今晚燒了給我開小灶吃嗎?」後頭傳來戲謔的笑言。
她驀然回頭,那人以俊雅翩然之姿款款走向她,神情一如既往溫柔似水。她心念妄動,終究是因為貪戀這般動人美色而心魂蕩漾把持不住。
「啊!」伯勞鳥見有機可乘,張大嘴狠狠地咬了一口膽敢戲弄它的人類。
她吃痛地一放手,它便振翅飛去,伯勞叫聲一片,頗有示威之嫌。
「你沒事吧?」他也不急著上前察看她的傷勢,只是遠遠地注視著她痛皺了小臉,甚至微微揚起了唇。
「你被咬咬看痛不痛那?」她甩著手,可憐兮兮地呼了呼,一邊小聲地自我催眠︰「不痛不痛,呼呼就不痛了。」
他很想就這樣淡然地望著她,裝作他什麼都沒有發現,她還只是一個被他囚禁在皇宮里的小臣子,可他沒辦法,如何繼續控制胸口那種泛濫成災的情感?當她笑的時候,他的心會一陣悸動,當她痛的時候,他會情不自禁地對自己說,她還是那個小桃,她有感覺的。當她不自覺地流露出小桃的表情的時候,他便渴望著能夠將她擁入懷中……這樣的感情怎麼控制呢?
當他察覺到的時候,他已經將她的手握在懷中,像小時候她跌倒了摔疼了一樣,捧在手心里,輕輕地呵了口氣,用最溫柔的聲音對她說︰「不痛,呼呼就不痛了。」
她呆呆地望著他。
靜謐的,時光仿佛倒流。他十一,她才不過三歲。
他突地一笑,「韓大人跟小桃一樣,都那麼怕痛呢。」說著,他就從袖口里取出一條絲綢手帕認真地將她的手掌包起來,「呼呼了就要把傷口包好,不然會感染的,我以前教過你嗎?」烏眸閃著迷人的笑意,勾得她心口癢癢的。
「多謝。」她抽回手,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把手背在了身後,露出窘迫的神情。
「伯勞鳥又被稱為屠夫鳥,抓到的食物常被它們釘在荊棘或者鐵絲網上撕扯。伯勞雖美,嘶叫聲中總帶著不能饜足的壞脾氣。所以你不要欺負它小,它可壞了。」他撩開烏袍坐了下來,然後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示意她一起坐。
可是那石凳小得很,容納得下他一人,剩余那一點小空間,恐怕只塞得下她半個吧?
今時不同往日,她雖然本質上還是君夭桃,可是外表好歹也是堂堂七尺兒郎,大一點也很正常。
「我……我不坐了。」秀臉微微一紅。
「那我陪你站著,可好?」
四目相視,皆有眷戀。
算他勾引她也好,只要她對他有留戀有不舍有一點點感情,便不會在將離開他時時刻刻地掛在心上了啊……
他朝她慢慢地接近。
她卻突然一低頭,蹲了下去。
他的心有那麼一剎那的空虛,花了片刻時間才緩過神來,「怎麼了?」他輕聲地問。
她沒有回答他,只是覆手一合,淡淡的粉色光芒如一圈水波漾了開來。一時間他的眼楮所見皆為清明澄淨,春風、露水,皆為世間干淨的不帶一絲雜質之物。她緩緩抽回手,只見一片粉光碎成千萬丈,柔和了萬物。
他驚訝地動了動唇。
在他眼前,霍然間長出了幾株清雅醉人的桃樹,亭亭玉立,搖曳生姿,桃枝上一朵朵清瘦的花骨朵兒慢慢綻放,直至璀璨。鼻息間纏纏繞繞的是與她氣味相投的芬芳花香。
這時,迎面拂來習習涼風,心境平和祥寧得仿若置身在仙境。
「為什麼要給我看這個?」他雙目緊緊地盯著她的臉,絕不遺漏半點變化。要是她想走,他一定能看出來……
「它開得漂亮嗎?」
他依舊沒有移開視線,「在我眼里,它開得再漂亮也不及小桃半分。」
「小桃已經死了,被桃花糕給毒死了。再怎麼樣,她也是死人一個了,回不到從前。」
「我不要從前!小桃不是回來了嗎?就算不是那張臉,不是那個人,但總算是回到我身邊了。既然回來了,又為什麼不千方百計地留下來呢?難道她舍得年邁的父親?難道她不想再回家看一眼?她哥哥因為自責而立誓終身不娶,難道小桃這麼狠心,無動于衷嗎?」
沒想到高傲如他,也會用君家的人來挽留她。
終是執迷不悟,執迷不悟啊,「這個世上已經沒有她立足的地方了。」
「有!只要她肯留下來,她想去哪里,我都會帶她去。」他從她身後揉住她的肩膀,動作之輕之溫柔,眼里之小心翼翼,生怕一個不慎將她驚醒了,從他懷里逃走了不再回來了。
她的睫毛輕顫了顫,不忍見他隱忍得這般痛苦。
「小桃害怕坐馬車,我便帶她走,她想去哪里,我就帶她到哪里。我曾答應過她要帶她游遍大江南北,直到我們都老得走不動的時候,便回到宮里,雖然她連牙齒都掉光了,但是我還是要幫她畫眉涂胭脂上水粉。不管她變得怎麼樣了,在我眼里,都比這桃花要漂亮千萬倍。有些人一輩子都不能隨著自己的心願去做事情,看起來錦衣玉食身份尊貴地位顯赫,卻連自己珍惜愛護了一輩子看得比自己生命還要重要的東西都要犧牲給這個國家。這份割舍的心情,施比受的人所承受的痛苦,難道不會更多一些嗎?」
她眯起眼楮瞅著他,可是眼前所見的,卻只有一片繽紛的桃花霧。
色不迷人人自迷,情不醉人人自醉。他用這樣深情傷痛的口吻剖析著這樣深情傷痛的話語,她還能把持不亂嗎?她又不是鐵石心腸冷漠無情的朱伊蓉,也不是深明大義坐懷不亂的柳下惠,美色啊美色,你叫我拿你怎麼辦啊?
她是真的動搖了,甚至產生留下來會有很美妙的生活這樣荒謬的想法。事實上,他心里也很明白的,他為了國家放棄了她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他從來沒有後悔過自己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