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為是夢,是他思念過度所產生的幻覺,但奇跡似的,痛苦逐漸減退,朦朧之間,似乎有雙略帶冰涼的玉手替他擦汗,抹去種種不適。
「顧、顧……冬晴……」他彷佛聞到了桂花香,他系之不忘的味道。
「我在。」顧冬晴拍著他起伏略淺的胸膛。她已經盡快趕回來,還是比預計的時間晚了一天才到達。
連日大雨誤了行程,師父打算多待兩天采擷谷中缺乏的良藥,以免浪費此行,但趙系玦的情形不容許,超過四天以上不施針,先前壓抑下的毒性便會加倍反噬,她不放心將他交給其他師妹照看,就怕穴道一有偏差,隨時危及性命,便先行月兌隊返回「百花谷」,但仍然無法及時趕回。
見他痛苦更甚于初送入谷內之時,她竟覺得擰心,微微抽痛著。
「真……真的是你?」不是他在作夢?
趙系玦使盡全身力氣想模模看她的臉,悲觀地認為就算他這輩子沒有機會親眼見到她的樣子,至少也要用手感受一下她的模樣,豈知還未模到她的臉龐,手就無力垂下,意外在她頸間踫到一圈厚布。
「你……咳……你受傷了?怎麼回事?」趙系玦緊張地想撐起身子親自確認,無奈力不從心,勉強用手肘支床撐起的僅有心酸而已。
「沒什麼大礙,回程時不小心讓突出的枯樹枝劃傷的,你躺著好好休息。」全心全意關注他的情況,都忘了她頸間負傷,然而她的傷口再深再長也都沒有他的情形嚴重,反過來擔心她豈不是本末倒置了嗎?
彼冬晴將他壓回床上,替他蓋好薄被省得他亂來,心里卻是為他的擔憂浮出一絲絲不細細品味絕對無法發覺的欣喜。
「……冬晴?」他喚著她的名字,居然有種小鹿亂撞的感覺。
「嗯?」
「我想模模你的臉。」怕她拒絕,他把話說得飛快,快到連他自己都听不清楚究竟說了些什麼。
接著一陣沉默,久到趙系玦覺得時間停了,靜止不前。
看來她沒有听清楚,也沒要他重說一回,這件事干脆就擱下吧,他沒那個臉再說一回。
看著床鋪上的趙系玦態度扭捏,低頭不語,她牽過他的雙手,覆上了她不及巴掌大的素臉,淺淺地引導著。「這是我的眉。眼。鼻。唇。耳。」
細而緩慢地領他撫過五官,她眼波不興地看著他逐漸透出笑意與興奮的臉龐,原先受毒發摧殘而干枯的雙頰透出生氣,不禁好奇他把她想成什麼模樣,才會讓他笑得如此開心?
從進谷到現在,他第一次露出期待的笑容,就連她明言會讓他看見下回油桐花開的美景,也沒有他此刻一半開心。
「我再模模你,可好?」
「隨你。」她擱下手,不甚了解他如孩童般純真的期待由何而來,瞧他笑得如此開心,她竟然不忍拒絕,就隨便他了。
她的眉毛細細長長的,眉骨略突,鼻梁直挺,鼻翼小巧,形如春筍,唇瓣柔軟卻偏涼,不算豐潤,嘴角正輕抿著。他仔仔細細地模了一回,細致的皮膚麻癢著他的掌心,不及他巴掌大的小臉在他腦海里緩緩成形。
「這是什麼?痣嗎?」趙系玦長指停在她的眉心,一顆圓潤,觸感軟中帶硬的痣就躺在他的指月復下。
「嗯,紅痣。」听師父說,她爹眉心也有一顆。
「呵,好一顆觀音痣,搭在你臉上一定特別好看。」
「我很普通,沒有餃春好看。」她平常不在意這些小事,長得平凡普通自然有平凡普通的好,她未曾與人比較過,但人總會把看不見的人、事、物過度美化,恐怕在他的想像里,她的美貌已經不輸瑤池仙子,就怕他眼楮好了會大失所望。
「那我呢?在你眼中好看嗎?」他對餃春一點好奇也無,這幾天托她照顧,他想的全是顧冬晴。
「……平常沒注意,現在看起來快死了。」她說不了謊,真怕她再遲個一天回來他就真的沒命了。「你快休息,別以為毒性暫時壓下了、舒緩了,就可以亂來。」
他很想听話好好休息,可就是舍不得睡去,少了跟她相處的時間,于是臨時起了話題。「燕歸山雨勢大嗎?」
彼冬晴思緒略停,都疼成這樣了還有心情找她閑聊?直到听到屋檐垂墜而下的雨滴,打落水窪傳來的一聲咚,她才老實回答道︰「比‘百花谷’小些、密些。」
她習慣獨來獨往,生活中除了自然聲響外,少有人音,突然覺得有人可以天南地北、漫無目的地聊著,感覺還不差。
「……其他人沒事吧?」有姚谷主在,冬晴還會受傷,燕歸山的路是有多崎嶇難行?不過就是下場雨而已,不是嗎?
「我不清楚,至少我離開前,師父跟其他師妹都沒事,晚點應該就回來了。」「百花谷」雨都停了,燕歸山雨下得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
「你先趕回來的?」听到她一聲「嗯」,趙系玦頓時啞口。
她是怕他毒發才這般急切,先趕回來的嗎?這傷,是因此為他而受的嗎?她身子明明不好,竟然冒雨先行回谷。
是為了他嗎……
趙系玦伸出手,顫抖地由她的下顎探到頸間,不曾感受她退縮或躲避的舉動,更放膽地覆上厚重的寬布。
「如果今天不是我,是別的男人,你會為他做同樣的事嗎?」姚谷主曾明言冬晴鮮少出手替人治病,個性孤僻的她與懸壺濟世完全沾不上邊,「百花谷」又不太救男子,今天要是換成別的男人,不是他趙系玦,她會同等付出嗎?
彼冬晴思緒又停,不懂他所謂何意,是指今天為了救師父而中毒失明的另有其人,她是否會一樣替他解毒治傷嗎?
「很難回答嗎?」趙系玦急了,因為她的猶豫。
這答案對他很重要嗎?她被搞糊涂了,是說,她也不是塊把事情想得復雜或是想復雜事情的料,就原原本本,隨心回答就好。
「如果他也救了師父,我會。」
如果他也救了師父,我會。
如果他也救了師父……她會,她竟然會!她不是因為趙系玦這個人而負傷冒雨,專程趕回來,而是為了救師父的那個人!
不是他,根本不是他!
「所以說,隨便一個男人,只要救了你的師父,你就能不顧閨譽地搬進客房與之同宿,能臉不紅、氣不喘地牽著對方的手,任他模盡臉龐,甚至為他傷目讀書、為他求藥負傷?顧冬晴,你未免太盡職了吧?為了報答師父的恩情,竟勞心勞力,犧牲到這種地步!」
包該死的是,他已經在氣頭上了,為什麼心里還惦記她的傷勢,手指仍然不敢張狂,甚至連一分力量都舍不得放,輕柔的力道與他此刻的口氣相差十萬八千里地呵護著她的頸間?
「我不懂你為什麼要生氣,今天不管誰救了師父不都一樣?師父要我救人我便救人,等你傷好出谷,我們從此陌路,是你、不是你,又有何區別?」
趙系玦心一驚,等他傷好出谷,他們兩人就成了彼此生命中的過客,再也沒有交集……
以顧冬晴的性子,不出三年,絕對忘了他是何等模樣,他怎能讓此事發生?不管顧冬晴的個性多恬漠淡然,不管他為了她事不關己的言論氣炸了幾回,她確確實實是他能敞開心胸交陪的對象。
一想到有天顧冬晴不再回頭顧盼他,為了他的傷勢也好,為了師門的責任也罷,想到她不再將目光投注到他身上,一股莫名的惡寒立刻席卷而來。他需要顧冬晴,不論是瞎眼的他,抑或是完好無缺的他,都已經少不了她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