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動車子,她小心翼翼將車開上來時那條顛簸小徑,直通市區。痴狂的她早已計畫好下一個步驟。她細細檢視市區地圖,找出市內港口的位置,她知道查理的游艇就停泊在那里。她毫無困難地找到碼頭邊,停好車後,迅速地掃瞄那一長列在水上搖曳的游艇。終于她看到了那艘和她在家里雜志上所看到完全一樣的游艇——「漫游者號」。那是一艘高雅、生氣勃勃、令人興奮的游艇,一如那個站在游艇甲板上的男人。她注視著他的頭發在微風中輕揚,感到一陣暖流涌遍全身。他正高舉古銅色的強壯手臂在桅桿上系著什麼。頎長、優雅,那正是魏查理。
她久久注視著他,感到一波又一波的震顫襲來;感到她的心在膨脹、心跳加速。一些幼稚的想法浮上心頭,她想故意經過他好讓他看見。她隨即移開視線,憎惡自己的愚蠢。那樣的舉動不僅幼稚,也根本無望。但她已別無選擇。她跨下車迅速鎖上車門,毅然走上那條通往水邊的木板步道。
「嗨!莫麗!嗨!」果然,她強烈渴望的事發生了——他注意到她了。好一會兒她緊緊閉著雙眼,但隨即加快腳步,假裝沒有听見那急切的呼叫聲。她茫然地看著向前伸展的木板路,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但無可避免地,她仍陷入一場自我掙扎中。想見他的渴望和臨陣怯步的矛盾撕扯著她,令她不知所措,也許她不該來,但既來之,則安之。她決定讓他追上,好讓這次相遇看起來像是偶然的巧合。
她身後追逐的腳步聲愈見逼近,而當她的手臂被攫住時,她幾乎是松了一口氣。她停下腳步,佯作驚訝地抬頭注視這個自她孩提時代便深深愛上的男人。迎接她目光的,是一雙笑意盈盈的灰色眼楮和古銅色臉龐上燦然的笑容。「啊,真的是你!你怎麼會在這里呢?」他的笑容更為動人——那多年來縈繞不去,令她心蕩神馳的笑容呵!
「噢,不為什麼。」她回答得很簡單,連自己都對能如此輕松應對感到驚訝,不禁露出微笑來。盡避她心跳不已,但由于不再感到緊張,她的聲音听起來竟然出奇的普通、正常。「嗨!查理!」
「這麼平常嗎?莫麗,你在這里遇到我一點也不覺得驚訝嗎?」他似乎略有失望。
她不禁懊惱自己掩飾得太過頭,只好順勢說道︰「不是驚訝,而是不敢相信。我真的沒有預期會在這里遇見熟人。」
「是呀!」他溫和地附和著。「旅行的妙趣之一就是他鄉遇故知。」接著他似乎發自內心說道︰「真的很高興遇到你。」他笑容可掬地扶住她雙肩,輕輕在她雙頰上各親吻了一下,在她能夠感受他的親吻與溫馨之前,他已將她帶往附近唯一營業的咖啡屋。
莫麗猜想,在夏天時,這條路上所有的咖啡屋應該都會將店面的玻璃牆撤走,並把桌椅排置在室外,但是四月初的今天,刮著刺骨的東風,大多數的店都停止營業。
他們走進店里,他先為她扶椅,然後才在她的對面坐下,表現出一派溫文的紳士風範。接著他以一種幾乎令她生妒的閑雅從容召來侍者。「咖啡?」他略略聳眉詢問莫麗。
「好!請加女乃精和糖。」她客氣的回答。
他以法語從容地點了所要的飲料。一等侍者離開他便問道︰「那——你為什麼到多維爾來?」他帶著些逗弄的語氣。「為了打高爾夫球?駕船?還是到娛樂賭場試試手氣?」
她靠向椅背,仍難以相信查理此刻真的就在她對面。為什她的夢想成真之際,卻更覺得恍若夢中?他臉上仍是期待她回答的神情,她則撿起桌上一張廢棄的砂糖包裝紙,閑閑地在指間繞扯著。然後她抬頭注視他,說道︰「都不是!是為了要去軍人墓園。」
「軍人……噢。」他拍了一下桌面,了解似地點點頭。「為了你的祖父。來這里尋找他的墓地是嗎?」注意到她臉上的驚訝,他微笑著繼續說道︰「我記得你父親曾經告訴過我,令祖父曾參與諾曼地登陸,也就是在那次戰役中犧牲的。找到了嗎?」
「嗯,找到了。我原本就有充分的資料,找起來沒有什麼困難。我在英國向軍方相關單位查詢時,他們非常熱心而且樂于幫助,甚至願意安排送我過來。」
「但你還是寧願自己來。」他會意地說道。
「嗯。我剛從墓園那兒來。」
「難怪你看起來這麼憂悶。」他輕聲說︰「對不起,我剛才太輕率了。我根本不知道你心里的感受。」
她一陣心虛,因為她心中其實並沒有他所推想的憂傷情緒。她柔聲說道︰「你不需要抱歉,而且我也絕不會認為你輕率。我只是心理有些感觸,感到有一點難過而已。」
他伸手輕輕取走她指間的包裝紙,並將她的手舉近唇邊,親吻著她的指尖。「我能了解……你去過當年盟軍登陸的海灘嗎?」
「還沒有。」她沒有必要告訴他,她是今天早上才抵達法國的。
「你應該找時間去。很值得看看。還有聖羅倫的美軍公墓,當你看到無以數計的十字架,會有更多的感慨!」
「我會去。」莫麗邊說著,邊向趨前的侍者微笑。侍者端上咖啡,她略為猶豫地以法語說聲謝謝。然後將糖和女乃精加進杯里,緩緩調勻。她似乎很感激能將注意力從查理身上轉移開片刻。他是如此靠近、如此迷人、如此富于魅力,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能令他感興趣。她一直渴望想見到他,而此時此刻他就近在眼前,她卻笨拙害羞,語言無味了起來。
「你自己一個人嗎?」
「嗯!」
「至少讓我請你吃頓晚餐吧?」
「不,不必了。」她慌忙推辭。「真的,你不要麻煩了。」
「不會有什麼麻煩的。」
他俏皮地微笑著。「我真的想要和你一道晚餐,你可以告訴我家鄉的一些是是非非。你還住在貝克福吧?」
她微笑著點點頭,卻不由得感到自己的閉塞和土氣。
「還住在家里?」他戲謔地問道。
她真希望能為自己創造更多變化的生活型態。但她的回答仍只能是無奈的點頭。「我知道我缺乏求新求變的沖勁,但是,我很快樂。」
「你不需要防御或辯解。」他輕輕說著。「不是每一個人都要成為冒險家。」帶著一抹自嘲的微笑,他端起杯子問道︰「我仍然是你們心中的壞胚子不是嗎?」他故作猙獰地露齒而笑。
「恐怕是吧!而且是根深蒂固的看法。他們都等看你的下場,然後再說‘看吧!我早說過了!’」邊玩味著他心不在焉的神情,她懷疑他根本不在乎別人對他的議論。他離開貝克福已十五年了,期間經常回去看望老朋友,也曾專程回去參加她哥哥的葬禮。而每回停留期間,她總不時看到他。然而距她最後一次在貝克福看到他迄今也已一年多了,這或許是她渴望見到他的原因。「你不會再回去了?」她很清楚他不會再回去,因為他的朋友都已搬離,但她不願讓他看出她知道這些事,不願讓他知道她對他的痴心,以及對所有有關他的事物的高度關心。
他把注意力轉移到她身上,微微笑了笑,然後搖搖頭。「還在寫兒童讀物嗎?」他很自然地轉移話題。
「嗯,還在繼續寫。」
「不再想當護士了?」他逗弄著她。
「不了!」她微笑著否認,記起了年少時的志願和當時他對她的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