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媽媽對慕覺的印象始終停留在他品學兼優的表現上,如今再加上自己的兒子也考上同一所學校,對慕覺簡直就有些毫無理由的偏心。
可是因為我們沒跟任何人說就上山去,害得先回市內的同學們遍尋不著,連帶著讓媽媽在萬家燈火當中,也跟著緊張了一小時左右,所以隔天就跟我嘔起氣來。
為了討她歡心,除了早上陪她去看了外婆以外,下午還卯起勁來大掃除,就在我正抱著一床大棉被,要收回屋里去時,眼前突然出現一只手。
「我也正在幫外公家大掃除,蹺班出來的,來,給你一封信。」
我收下了信,無言的笑了,他總是這樣,喜歡自己送信,如同半年前的暑假,台風過後,他穿著雨衣,騎過滿布落葉殘枝的路到我家來,對著一臉訝異的我,只笑一笑說︰
「郵差不送信,只好我自己送來,來,給你一封信。」
等我放下棉被,走出來送他時,剛好與被他哄得眉飛眼笑的媽媽錯身,便拿眼神詢問他。
「明天早上見,我會先打電話進來。」
五點不到,我已經起床漱洗穿戴完畢,站在被我按掉響鈴裝置的電話前等候,一看紅色燈號亮起,就按下通話鈕。
「你在哪?」
「在你家附近雜貨店,有首歌真好,快出來听听。」
在晨曦當中乍見他的身影,我想我已經清楚的知道這個人在我未來的生命中,將佔有何等的分量了,只是……
「早晨氣溫低,今天我們又都是沿著海岸線走,你穿得夠暖嗎?」
「夠了啦,走吧。」
事後我回想,那日我絲毫不覺得冷,究竟是因為東海岸實在太美了,或是因為復雜的心思一團紊亂,伴隨著焦躁的火熱,還是因為他廣闊的背部為我擋去了大半的風寒。
我們掠過了最近的小野柳、杉原海邊,第一站就到以白石綠水聞名的東河橋,一跨下摩托車,他就拿出熱水瓶來倒了杯咖啡給我。
「我知道你過午一喝茶或咖啡,晚上就會睡不著覺,但是現在喝,應該沒關系吧?」
「怎麼連這都準備了?」
他伸個懶腰,閉目微笑。「因為你是個生活上的白痴。」
「嘿!」我不滿意的抗議。
「不是嗎?曹阿姨怎麼個疼你法,大家有目共睹。」
「她母兼父職,加上弟弟又長年不在她的身旁,自然把所有的愛都擺在我身上了。」
「我听到了「壓力」兩個字。」
我倏然一驚,突然感到心慌,跟他出來是個好主意嗎?只怕隨著日漸深談,會讓我日漸倚賴他的了解,而一切其實都還在渾沌未明之中。
「對了,你明天晚上有沒有空?如果還不急著回台北,我媽想請你來家中吃頓飯。」
「好訓我一頓,說我害她前天晚上擔足心事,以為我把你弄丟了。」
「我還以為她昨天已經念過你了。」
他說我媽沒有念他,但罵他的人卻不只一個。前天晚上送我回去後,人才進外公家門,幾個朋友的電話便輪番打來,全是興師問罪的,說他怎麼可以一聲不響就把我載走,快把到處打電話找女兒的我媽給急死了。
「你人緣真好,有時我覺得,你就像大家的意同一樣。」
我把杯子交還給他,慢條斯理的說︰「我听到了「埋怨」兩個字喔。」並期待著他接下去應該還有的話。
可是他卻只笑著說︰「我可以把機票延後一天,告訴阿姨,我明天晚上七點到,她是希望我可以跟你弟弟聊一聊吧。」
「要跟兩個台大人同桌,唉。」
「怎麼,你怕我們欺負你這個成大鐵工廠的女工啊?」
「什麼鐵工廠,我們可是企業界最喜歡延攬的人才,你不曉得嗎?至少忠誠度比你們高多了。」
「是、是、是,」他一迭聲的應我︰「但工業、企業界想延攬的,有包括文學院的稀有品種嗎?」
他難得展現的輕松面,讓我一時為之失神,只好順著他的話尾說︰「我現在不跟你抬杠,反正明晚自有你的準學弟陪你抬個夠。走吧,接下來你要帶我到哪里?」
那一天我們越過縣界,遠征到長虹橋,然後折回成功吃午餐,再到三仙台。
東海岸線一路上,一邊是海,一邊是山,海水清澈明朗,藍得恰到好處,山則層次分明,細膩雅致,配上山嵐雲霧,實在像極了山水畫。
除了海水以外,三仙台的石頭、岩礁也都很美,就是那座號稱為方便通連海中小島而建,橋欄漆成紅色,堪稱徹底破壞自然景觀的綿長水泥拱橋,看得我滿心煩躁。
慕覺似乎也感覺到了,便轉移話題說︰「意同,放假前你不是寄給我一本羅蘭寫的《綠色小屋》?」
「嗯,你喜歡嗎?」
「我在想以後家就漆成淺綠色,那是家的顏色,羅蘭一定先有這種了悟,才會把書名定為《綠色小屋》,來,我撿一些綠色的石頭給你。」
「我記得去年暑假我們辦活動期間,你曾經請兩天假陪朋友來東海岸玩,結果摔傷了,在哪里摔的?」
「你當然記得了,坦白說,那一晚接到你說要向我借十五分鐘訴苦的電話的時候,我是有點驚訝,又有點暗喜在心的。」
「什麼?」這件事我倒是首次听說。
「我想︰好啊,這個小姐原來也有脆弱的時候。」
「廢話。」我仰頭給了他一個白眼。「原來當時你刻意過去我家,是想進一步看我出丑,覺得光听可憐的聲音還不夠,是不是?」
可是那晚他一進我家客廳,就先向我致歉,說他急著過來,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換衣服;其實,我根本沒注意到他的短褲,只看到他全身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擦傷,等迎上我焦灼的詢問眼神,他才告訴我是當天帶朋友出游時摔的。
「在成功附近。」他笑著回答了我先前的問題。
「誰摔得重?」
「應該是我,因為做緊急處理時,他只包了一百塊,我可是包了兩百塊呢!」
「第一次听到人家這樣形容傷勢。」我捧起石頭要他挑,他挑了兩個,我順手就把其他的都扔掉。
「為什麼?」
「我只要最喜歡的。」我故意省略掉一個「你」字,其實,我只要他最喜歡的兩顆石頭。「走吧。」
「如果現在有人落海,我跳下去救他,一定反身大喊︰「意同,我沒有遺言」。」
「哦?你今天真的玩得這麼開心。」
「是啊,能夠在朋友面前毫無顧忌的訴說自己的一切想法,我真的覺得很暢快。」
他其實說得流暢而自然,可是我仍然被朋友那兩個字給得罪了,而隨之而起的懊惱,更是弄得我心煩氣躁︰我又有什麼立場來煩躁呢?他說的全是事實。
于是低壓的情緒在回程持續積壓著,直到他停下了車。
「這里是哪里?」我看著四面青翠的山問他。
「東海岸。」
「騙人,根本看不到海。」
「騙人的人,應該是你。」他隔空指著我的鼻子說。
我驀然板起了臉,同時感覺到自己的身子在瞬間僵硬起來。
而他當然知道我為什麼听不得騙人兩字,跟著胸有成竹的解釋道︰「我是說,你連從東河轉進來的這個泰源山谷都不知道,怎麼能夠算是台東人?這里因為四面環山,常常是台風登陸台東時,唯一不受太大影響的地方,所以素有「小世外桃源」之稱,而你居然不知道!說出去,人家不說你騙人才怪。」
我松了口氣,立刻回嘴︰「你不曉得我是最戀家的巨蟹座嗎?」
那種出游的輕松氣息總算再度慢慢攏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