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甚至不待外公把話說完,便一躍而起,解下纏在腰間的白皮鞭,遞給樵叟說︰「新的皮鞭,您等我生日那天再差人送到悠然園就好,我要回去了。」
「飛揚?」
「外公,我知道您是為我好,怕「一般」的世俗男子都無法理解我、接納我,但是我看那……那個屠夫,也還配不上我,我才不要跟他在同一個地方共處十幾天。」
「飛揚。」樵叟還想再勸,但飛揚已經沖上前來,緊緊的抱住了他。
「外公,保重。」然後就往險道的方向迅速奔去,快到連樵叟即使想再勸,也已無計可施。
「唉,如風才二十,飛揚才十五,只要有緣,還怕會沒有聚首的機會?」樵叟驀然想開的抬頭望月說︰「老天爺,我看我這老頭子還是別太過于急躁的好,是不是?」
「飛揚?飛揚?咱們到外頭去逛逛吧。」落梅的叫喚,終于打斷了她的回憶。
「呃,娘,是你啊。」飛揚跟在母親與兩個弟弟的後頭往外走。
「這山茶爭艷,海棠留芳,你們看看幾乎沒有一種花不美,所以說呢,我們成都花會……」
耳邊听著母親叨叨絮絮的解說,飛揚的思緒再度飄飛起來。
「我覺得花兒雖美,卻都還比不上三姊美。」尚雷突然老氣橫秋的說。
「人小表大,你懂得什麼美不美的?」飛揚被逗得笑開來。
「我們當然懂,」尚霖不甘示弱的與哥哥聯合起來說︰「如果姊姊不美,那凌家公子干嘛會只為了想見姊姊一面,便大老遠的趕來,還預先送來那麼多貴重的禮物。」
「哇,連你們都看出來了呀,」落梅開心的說,「這就叫作「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將來啊,你們也是會……」
望著笑語不斷的母親和弟弟,飛揚頓覺歉疚起來︰爹、娘、尚雷、尚霖,恐怕我是要讓你們失望了。不是說凌振不好,而是……
她跟外公一樣,心中除了「某一個人」以外,也早就容不下其他任何人的影子了。
然而那個人卻……
快馬加鞭,連趕五天路來到紅原山谷的飛揚,只見眼前是一片幾乎寸草不生的焦土,哪有外公形容過的「綠草蒼蒼」、「花香浮動」、「茅屋間疏」和「雞犬相聞」?
這里究竟發生過什麼事?莫如風呢?他又到什麼地方去了?
自從上次在竇岡山頂上驚鴻一瞥後,又已過了三年多,現在的她,再也不只是一個厘不清自己混亂心情的小女孩,而是十八歲的大姑娘了。
正是因為有這樣的自信,她才選擇在上京前,先到紅原來一趟。
她愛上莫如風了嗎?
這個念頭才起,飛揚即刻搖了搖頭否認。不,她連什麼叫作「愛」,都還不算真的了解。更何況莫如風當初在竇真殿旁、古柏樹下說的那一番嘲諷有加的話,就算現在回想起來,也仍今她深感委屈與不平。
但她卻也無法否認的是,這三年多來,他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語,竟然完全沒有隨歲月的流逝而稍見磨損,反倒深深的烙印在她的心版上,每一次想起,都清晰一如昨日。
于是她選擇了他這外公跟她提過的家鄉,作為離家出走後的第一站。
也許他那條經過外公文調武教的洗禮,已徹底蛻變的蒼龍,早就離開紅原山谷的「小池子」,出外興起大波風雲了。
也許他還是選擇留在山谷中,繼續他獵戶的生涯,並已經娶村長的女兒為妻,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淡生活,甚至生兒育女了。
飛揚沒想過種種自己不該來、不能來、不必來的理由,但在她還沒有決定是否應該盲赴京城以前,便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紅原山谷。
可是,為什麼她所面對的,竟會是這種她想都沒有想過的荒涼景象呢?
「小兄弟?小兄弟?」有人在身後喊著。
飛揚左顧右盼,卻不見身旁有什麼小男孩。
「小兄弟,我在喊你呢。」
「大叔,您叫我?」飛揚轉身問那位背著柴薪的樵夫問。
「這里只有咱們兩個人,我不叫你叫誰?」
飛揚這才想到自己穿的是跟家中馬夫「硬借」來的衣服,趕緊打個揖說︰「真是抱歉、抱歉,剛才想事情給想出神了,竟然沒听著您在招呼我,失敬、失敬。」
「小兄弟別這麼客氣,禮數太周到的話,我這粗人反倒擔當不起哩。」他黜黑的臉上浮現真摯的笑容。「你……是迷路了嗎?」
「不,不是的,而是從前我家長輩在這里有位舊識,多年未見,所以特地差我過來看看,不料……」飛揚的眼光,再度朝一些殘余的廢墟望去。
「原來如此,那你們一定起碼三年沒來這,也沒接到從這傳出去的消息了。」
「但求大叔釋疑。」飛揚把握住機會說。
「說起來也是可憐啦,兩百多口人,一夜之間,就被殺掉將近兩百人,剩下的則全部被關進牢車,也不曉得後來被運到哪里去了。」
「什麼?」飛揚的胸口一緊,簡直無法相信的說︰「怎麼會呢?」
「我也是听一名幸存的老婆婆說的。那天夜里我們只看見烈火熊熊,幾乎燒紅了半邊天,隔天上午大伙兒趕過來時,哎呀,」他頻頻搖頭嘆息道,「那景象,簡直就是一幅活生生的煉獄圖,想來就令人心悸、心酸。老婆婆呢,則是我們在幫忙收埋尸體時,從她家人的尸堆底下找出來的唯一活口。」
「我的天啊!」飛揚捂住了嘴低呼,「那現在她人呢?可還安在?」
「在經過那樣的浩劫後,你想,但凡是人還有正常的道理嗎?盡避我們村里的人盡了全力來照顧,她依舊沒有多活過一個月,不過我想這樣的結果對于她來說,又何嘗不是一種解月兌。」
「那她後來對你們說過些什麼?」
「其實也不是很完整、很清楚,因為打從我們帶她回村里開始,她就時而瘋狂、時而平靜的。平靜的時候光哭不語,瘋狂的時候,則咆哮不止,但說的卻都是不成句的話。」
「比如說?」
飛揚很慶幸自己踫到的,是一位健談的老實人,否則恐怕再怎麼問,也間不出個所以然來。
「像是︰‘他們要紅色的東西!紅色的東西!’或是︰‘活該啊,招禍進門,被殺了丟進河里活該!’大部分都是在重復匪徒的暴行,也曾經說過︰‘阿風啊,別打了,你打不過他們的。’」
阿風?是莫如風嗎?無論如何,眼前看來,他的結局大半都是凶多吉少,而為什麼在這麼一想的當口,自己竟就會覺得心痛如絞呢?
「大叔,你們有猜出她的話意嗎?」
「你看,」樵夫說著便往山谷外壁一指,「看到那些山洞與礦道了沒?」
飛揚專注的眺望了一陣,果然看到了他要她看的柬西。「什麼礦?」
「紅銅。」
「紅色的東西。」飛揚沉痛的低語,「我想這山谷里絕大多數的村民,恐怕到死都還不知道害死他們的,竟是一條他們一直都不曉得的礦脈吧。」
「你說的一點兒都不錯,而那礦區的主子是位高官的親戚,所以誰也不敢真的去質問他和當時的血案可有關連。唉,可憐那原本生活在這兒的兩百多條人命啊。」
他就那樣一邊感嘆,一邊喃喃的走遠,好象已經完全忘了飛揚的存在。而沉浸在無常悲傷中的飛揚也沒多加留意,等回過神來想再多問一些,並謝他一聲時,他卻已不見了蹤影。
飛揚隨後按照原定的計劃上京城去。由于她是第一次單獨離開自幼生長的四川,一邊要留心沿途有無爹爹派出來的人跟蹤,一邊要擔心從來沒有聯絡過的表哥,不曉得肯不肯收留她,一邊又始終不肯接受莫如風可能已死的事實;心事重重、起早趕晚兼憂煩傷神,所以到終于快抵達京城時,飛揚已經遠比她離家之初更黑、更干、更瘦,甚至不必刻意表明,人人也都已經自然而然的把她當成是個小男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