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皓情不自禁的俯身,先暗贊一句,「好一手娟秀的草書;」才悄聲吟道︰「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這不是蘇軾的「永遇樂」嗎?表面上說的雖是景,但若綜觀整闕詞,便會明白它寫的其實是相對于美景後的--一陣不疾不徐、不輕不重的腳步聲自身後傳來,瞬時打斯了載皓的冥想,但也令他微覺不侻,是誰這般殺風景,偏挑此時出現,徒然干擾了他難得的優閑興致。
「你是什麼人?怎麼會到這里來?」
是個女子?載皓詫異之余亦猛然打直身子,心想大概是留守于此的僕婦,所以並沒有回頭,只想快快打發了她走,好繼續賞畫觀字。
「我是韋龍的客人。」言下之意︰我並不想怪罪你的無禮,你就快下去吧。
身後的人一窒,顥然已捕捉到了那一絲不受歡迎的氣息,奇怪的是她非但沒有如載皓所願的退去,還往前幾步,索性繞到對桌去說︰「你盡避留在這里,我收了東西就走。」
載皓只見她低著頭便要收扇,不禁反射性的伸出手去按道︰「且慢。」
縴縴小手被他按住,女子立刻台起頭來瞪住他說︰「你到底想要怎麼樣?」
她的聲量其實不大,但載皓卻突然怔愣住了,多麼靈活生動的一雙眸子啊;
細長的肩、挺直的鼻梁和那飽滿的紅層,以及滑膩光潔的肌膚雖也令人印象深刻,但她最吸引人的,卻無疑仍是那雙清亮的眼楮,此刻還正圓圓大大的怒瞪著,一眨也不眨的盯住他看哩。
「喂,你沒听見我在跟你說話,是不是?」見載皓瞪住自己著得發呆的模樣,她有些急,也有些氣,不禁抬手拂掉了他覆于其上的手掌。「無緣無故按住我的手干什麼?」
載皓被她這麼一罵,頓覺面頰一熱,連忙把手收了回來,猶自靦腆不安,想不到那女子反倒因而笑開道︰「剛才不是才說自己是韋大人的客人嗎?怎麼這回又成了個啞子了?」
載皓連連被揶揄嘲弄,剛才甚至被當成登徒子似的斥責,本來應該動氣的,但面對她的巧笑倩兮,反而變得心平氣和,能夠在回過神來之後,仔細端詳她。
梳著兩條粗辮的她穿著簡單的寬長褲,外罩同為茄花紫的織錦過膝對襟外衣,腳踏一雙平底繡花鞋,沒有任何繁復的頭花或珠飾,看來卻格外清新;載皓馬上憑直覺認定她絕不是韋府內普通的僕佣。
「這書上不是也說︰「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嗎?或許這園中夜色真的太美了,美得讓我有如置身夢中,所以剛才姑娘乍然現身,也才會令我--」
「有美夢被人打碎的懊惱之感?」她慧黠的接口道。
載皓愣了一下,隨即朗朗笑開,他這一笑,總算把豪邁的個性與不羈的爽朗全給找了回來,讓本來泛著一張臉時會因雙唇薄削而隱隱透露出一股肅殺之氣的他,頓時散發出俊逸的神釆。
「冒犯之處,還請姑娘見諒,實在是因這幅扇作太過生動,所以我才想要再多欣賞片刻,姑娘可願成全?」
「公子喜歡這幅書?」她的雙眸似乎更清更亮了。「也喜歡這行字?覺得兩者可還貼切?」
載皓把眼光謫回到扇作上,沉吟半晌後即由衷道︰「你知道這幅畫妙在何處嗎?它完全展現了這園中的澄淨月色和清涼近冷的夜風,園景看似有限,實則縹緲晴空,無窮無盡,就像東坡先生這闕「永遇樂」前三句的開闊空蕩。」
「但是……」她唇邊浮現一抹覺得有趣,又略含期待的笑容問著。
「姑娘可知東坡先生為何作此詞?」載皓反答為問說。
「這是某日他夜宿江蘇彭城燕子樓時,因夢見唐代名妓盼盼,把那份感覺寫下來的杰作,為免你繼續考我,我索性就不怕你見笑的把這故事再說個完全;據載盼盼是唐代張建封守徐州時的愛妓,對了,彭城當時便屬徐州治所;盼盼能歌善舞,備受寵愛,受賜居于燕子樓,後來張建封過世,盼盼感其恩情,自誓不嫁,獨居守樓十幾年,最後甚且絕食而亡。」
「姑娘學識何等豐富。」載皓贊道。
「閑聞軼事而已,哪稱得上什麼學識?公子說笑了。」她的笑容似乎又略帶嘲弄了。
載皓便再將話鋒轉回到原先討論的主題上說︰「背景故事既難不倒姑娘,想必你亦能熱背這闕詞了?」
她瞥了他一眼笑道︰「還是想考我?好,就背給你听?」她將雙手背在身後,走到臨水的一面亭欄前,用極其清脆的聲音吟著︰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
由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
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
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偏。
載皓猶自等著下闕,她卻已經悠悠停口。
「姑娘?」
「剛才我問公子這畫與字可還貼切,你尚未回答呢。」
「貼切,怎麼不貼切,扇上的畫與字,好像都在詠嘆眼前的美景而已,實則不然,真正的含義猶在畫外及接下來的詞間,所有的繁華盛景皆如夢境,都有過去的時候,等三更鼓便來,落葉觸地,鏗地一聲脆聲,好醒好夢之人,恐怕面對夜色茫茫,無處可重覓夢境,就只有黯黯傷心的份了,繁華過處,向來是無限的清冷寂寞,景如是,情如是,痴念亦如是。」
那女子驀然轉身與載皓相對,月兒銀輝,亮度淺淡,令對視的兩人頓生疑真似幻的朦朧恍惚。
「知音難覓,我在這里謝過公子的賞識。」她微微曲膝道。
載皓心頭掠過一陣莫名所以的驚喜說︰「這畫出自姑娘之手?」
「不,」她隨即否認。「我哪有這般才情?」
「那麼是……」
「是我家小姐。」
「你家小姐?今日訂親的韋家千金嗎?」
「不,不是,」她搖搖頭說︰「是韋小姐的好友,兩人自小一塊兒長大,情同姊妹,女孩兒家踫上這等影響終身大事,心情總是難免忐忑,所以才央求我家小姐過來陪她數日,以分擔心上的負累。」
「負累?」載皓想到自家妹子蔚綠對阿瑪為她訂下的婚約抵死不從,後來逼得另一位異母妹妹代嫁,卻因而誤打誤撞的訌湘青與真心相愛的軍機大臣關湛之弟關浩結合,蔚綠也即將得償宿願的嫁給自己中意的對象的層層往事。「你家小姐已經出閣了嗎?」
「小姐尚待字閨中。」
「既然尚待字閨中,又怎知婚姻一定是個負累?」
她嗤笑了一聲,仿佛他剛問了一個最最無知的問題似的。「沒吃過豬肉,總也見過豬走路吧?這世間本就少恩愛夫妻,多冤家怨偶的,更何況世上諸事種種,也不一定非得每一件都做過,才能知個中滋味,是不?」
這女子看法獨特,話帶詼諧,載皓發現平日近乎倨傲的自己,此刻卻完全不介意和她再多聊上一會兒。「這是你家小姐的想法?這麼說來,你們家老爺太太的姻緣一定不甚美好,才會讓她對婚姻懷抱如此灰澀的感想。」
「誰說的?」她馬上一口氣反駁道︰「我們家太太老爺是世上少見的神仙眷侶,誰看了都要羨慕不已,二十多年前,老爺更是听了太太的勸,說他個性耿介,不適合吹捧逢迎、污穢黑暗的官場,隔天立刻就辭了學政,返回杭州故里靠祖上傳下的薄田桑園維生持家,光憑這一點,就不曉得羨煞多少位整日還得為夫婿官位高低、生命安危提心吊膽的太太們了;」她停頓了半晌又急忙補上,「況且我剛才說的,也不是我家小姐的感想,是我自己的著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