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不衛生。」他總是這麼說。
「可是現在都用公用筷了。」我反駁。
他還是不贊同︰「客人難道連自己選擇菜式的自由都沒有麼?主人頂多只能推薦,怎麼可以橫加干涉?」
對于他的固執我深感無力,但是一想到他以前在我家吃飯,父親最愛拼命夾菜給他就好笑,婚後他告訴我他在我們家吃飯老是餓肚子。
席間大家各自交談,無論是西裝革履還是靚麗紅顏,之牧一一打點妥當決不冷落任何一個,這種長袖善舞的手段我自問不夠火候,起碼對靜儀我就沒什麼好聲色。
突然听得「砰」一聲響,舉座皆驚。我抬頭,靜儀不知打碎什麼,正失措擦拭。我不由得皺眉,她好像不惹出什麼事來便不甘休似的。
之牧馬上打趣︰「看來靜儀對今日的菜式不太滿意啊,這要怪你姐姐,竟然不為妹妹多準備幾道喜歡的好菜。」眾人都笑起來,靜儀也松了口氣。
「靜言,」之牧對我招手︰「你陪靜儀去換件衣服。」
我不帶表情地放下碗碟,走到靜儀面前對她使個眼色,把她帶上樓。
走進臥室,拉開衣櫃門,我冷冷說道︰「自己挑吧。」
靜儀呆呆往衣櫃看了半晌忽然說道︰「以前你說背個牛仔包就可以走天下,現在你用整套的路易威登皮箱。」
我知道她說的是什麼時候,那時候我們都還年輕。我希望自己是個吃苦耐勞的攝影記者,一個背包一架相機跟著心愛的人一起走遍名山大川,我拍照他畫畫,多麼理想寫意;靜儀是一直希望吊金龜的,她對自己的美貌有著太過充足的信心,此生不富誓不為人;還有靜聆,她希望自己能夠像公主一樣生活在歐洲,然後有王子騎白馬把她接走。
「還不錯嘛,路易威登一看就知道,看來你是找到東家為你購置這些行頭了。」我譏諷她。
「沒進姐夫公司之前我在酒店彈鋼琴。」她淡淡回答︰「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走路,很多老外用這個牌子。」
靜儀竟然到去酒店彈鋼琴,多不可想象。以前父親那麼疼愛她,把她當作手心里的寶,任她飛揚跋扈,看得我這個姐姐時刻都想扁人,可是她竟然淪落到去酒店彈琴以維持生計。我一直拒絕為她擔心,因為對她的心結太深,人是很奇怪的動物,原以為看到她落魄會讓我額手稱慶,可是為什麼卻有一絲淡淡的苦澀涌上心頭?像是冬日清晨的霧遲遲不肯散去。
我靠到凹陷的窗台邊坐下,拿出枝煙︰「你大學畢業了麼?」
靜儀點點頭,看我抽煙皺皺眉頭︰「你怎麼還抽煙?」
我笑了笑︰「又想告狀?」
以前偷偷抽煙被靜儀告過狀,父親沖進房間時,我還沒來得及把煙頭丟掉,已被當頭丟過來的書砸得暈頭轉向,靜儀跟在後面笑得像個得意的女巫,父母整整三天不同我說話,我一看見靜儀眼楮就放毒標。仇恨便是這樣日積月累,像油漆一樣刷了一層又一層。
她訕訕說道︰「我知道你從小就不喜歡我,打破爺爺的硯台也賴到我身上,害我被罰打手心。」
我開心得很︰「你才知道?」從小到大,我們之間的恩怨似乎已經罄竹難書。
「我真不知道我們為什麼會鬧到這樣……那麼久沒有見面,那天晚上見到你……」她沉吟著︰「本不想說那些尖刻話的……但是靜言,有時候你惡劣的態度能讓人發瘋。」
「這樣就能讓你發瘋?你的抵抗力未免太低了。」我狠狠吸了口煙。
她離開衣櫃走到我身邊的沙發上坐下,仰頭看我︰「我知道你始終為母親的事不能原諒我,可是你以為只有你一個人在受煎熬麼?」
我們的距離很近,這是分開將近兩年之後我第一次在明亮的地方仔細看她,靜儀美麗的面龐上已經有了細微的紋路,她憔悴多了,歲月對女人是殘酷的,她雖然依然美麗但是面容上已經明顯地有了風霜,相比之下我的保養就好得多了。不良的生活環境能讓傾國美女變成普通人,靜儀現在的容貌已經不能讓我名正言順的妒忌,卻讓我心有戚戚,再美的女人擁有的也不過是剎那芳華。
「你再痛苦,身邊總算有個疼惜你的人不讓你受委屈,流幾滴眼淚,就會有像玫瑰花瓣一樣柔軟的懷抱等著你。我呢?你知道我是怎麼過的麼?」她的語氣中有著一種壓抑的痛苦︰「我自責得幾乎死掉,身邊卻連個听我說話的人都沒有。」
「你現在過得不錯啊,這是你自己說的。」我依然嘴硬,卻能感覺到心中的堅冰正在逐漸龜裂。
「不錯?呵,」她苦笑一聲,摘下頭上的白色帽子︰「真的不錯麼?你看看吧。」
我的呼吸一窒,身軀變得僵直,靜儀以前濃密黑亮的頭發稀疏了不少,頭上發旋處竟然有一塊拇指大小的空白。我知道那叫什麼,醫學名稱是「斑禿」,民間叫「鬼剃頭」,而方家家族史上沒有人有過這樣的毛病,這種病是因為精神壓力過大而引起的。
「你……」
「很驚訝?沒什麼,不過白天要戴帽子,我已經習慣了。」看到我驚訝的樣子,她不已為意地笑笑︰「不要認為我是在博你的同情,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不好過的不只你一個人。而且……母親如果地下有知,知道我們鬧成這樣必定會傷心吧?」
我心中一陣抽痛,我們三姐妹以前都被保護得很好,尤其是靜儀,長得美又有父親的溺愛更是像雲端里不知人間疾苦的天之嬌女,似乎一夕之間我們的世界已經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每個人都嘗盡人間冷暖,雖然用的還是原來的驅殼骨子里卻已不是原來的我們。我是那麼的恨靜儀,可是其實我憑什麼恨她,母親的事我一樣有著不可原諒的罪孽,為這事她受的苦不會亞于我。
「……怎麼搞的?」我的聲音里有了一點點發顫。靜儀一向是我們之間最愛美的,小時候父親從來舍不得大聲同她說話,唯一的例外是因為她不肯花太多的時間練琴。個中原由我再清楚不過,因為她不願意自己嬌女敕的手長繭,她對自己容貌的自戀可比水仙花神。
「不知道,」她平靜地搖搖頭︰「開始是失眠,然後有一天大把大把掉頭發,接著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其實現在這種狼狽樣子我真不希望你看到,如果不是姐夫找我聊了很久,我今天沒打算來。」
我和方靜儀到底是同父同母的姐妹,同樣有著無與倫比的自尊,雖然我極力想要忘記,但事實就是事實,這是永遠不能夠抹殺的。看到如此狼狽的靜儀,許久未曾有過的感動在我心中蠢蠢欲動,我到底不能做到真正的無情。母親如果泉下有知,看到我這樣以懲罰為名冷血對待自己的親手足怕是要哭吧?而一向憎惡我的靜儀卻在父親面前掩蓋我的無情,我和靜儀究竟誰要更壞一點?
「你在哭麼?靜言?」她抬頭看著靜靜啜泣的我︰「你別哭……這是我該受的報應。你把什麼都丟下一走了之的時候我真的很恨你,直到姐夫找到我,他說你也過得很痛苦,我也就想開了,我們倆都在為自己所犯的錯誤受懲罰,只是方式不同而已。我不想再和你斗下去啦,和你吵了這麼多年,我甚至不知道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呆呆地看她,這麼多年里我們一直固執的把對方看作是洪水猛獸,可是我們到底在爭什麼?這一場變故,讓我失去了夢想、靜儀失去了美貌、靜聆失去了純真,而這些正是我們最寶貴的財富,我們統統都是失敗者。從小到大,我們都在競爭,爭容貌、爭成績、爭男朋友,到現在我該是贏了,可我沒有一丁點勝利的喜悅……之牧,為什麼又是他?他到底背著我為我做了多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