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這些都是父親後來告訴我的,之牧走的時候我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女圭女圭,對他們也沒有任何印象。只是听說之牧的母親很喜歡小時候的我,經常稱贊我玉雪可愛,還送了我一塊劉家的傳家玉佩。
成年之後再見到之牧,他已經頂著加拿大籍華人身份,回中國是為了投資,方家只是他順道拜訪的對象。當時听到他們談起這些年代久遠的往事,再想一想那塊玉佩,我的感覺很詭異,很像古小說里的指月復為婚,而父親的態度好像很希望他能夠報答當年的恩情,娶我們三姐妹中的一個,這簡直讓我覺得顏面掃地。而且我覺得他是那種說話尖酸刻薄不留情面的人,所以那時我有多遠就躲他多遠,卻沒想到終是如了父親的願。外人看到的景象是王子與曾經有恩于他的長公主共結連理,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而真實情況是公主被迫和番,痛苦下嫁,誰也不能指望一個被脅迫的女人溫柔款致、嬌柔羞澀吧?
那時候的我一心想著和夏單遠遠走高飛,因為計劃失敗而嫁給他。以後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痛不欲生,也不怎麼給他好臉色看,但日子久了也就終于認命了。多奇怪,我自認不是蕩婦婬娃,只是現在的社會,變心無須理由,愛情卻需要條件。更何況,我與劉之牧的過往並不是一句簡單的愛與不愛就能夠說清楚的。
如果沒記錯,有一個夜晚我的身和心都很靠近他。
是母親過世的那個夜晚。
那天從醫院大樓出來後,我的思維混沌,一片彷惶。該去哪里?靜園還是單遠那里?我都不敢去,世界之大,似乎已無我方靜言的容身之地。
有一台車向我直直開過來,我不閃不避,心想撞上去也好,最好把我撞成個植物人,不用想事情,天天躺在床上除開吃就是睡。那輛車在我面前嘎然停住,劉之牧從車上下來望著我,我也呆呆望著他。接觸到他的眼神,我原先漂來蕩去的心忽然好像有了依靠。我固然不喜歡他,因為他太精詐狡猾,但他也是強干聰明的,這時候的我太脆弱,需要一個比我強的人來支撐。
他慢慢走過來,伸手握住我,他的體溫一向有點低,但是比我好,而且他的手很鎮定很有力。
「帶我離開這里。」我小小聲地懇求他。
他把我拉上車。我靠在寬闊的車位上坐好,大概是由悶熱的地方猛然進到冷氣十足的車里,我開始不停地發抖,他看我一眼,伸手把車里的冷氣關掉,又替我蓋上一件衣服。
「靜聆打電話給我。」他的語調和平日一樣沉著︰「我馬上趕過來。」
在這個城市里,我們有超過十位數以上的親戚,但靜聆竟然打電話給他。
「她說什麼?」我問。
「伯母突發性腦溢血,搶救無效。」他回答。
「就這些嗎?」
「就這些。」他把著方向盤轉了個彎,這人連開車都這麼鎮定沉穩。「你無須想太多,人死不能復生,好好休息一晚,明天還有很多事情需要你忙碌。」
又是我?為什麼又是我?我萬念俱灰。方家有三姐妹,得寵的不是我,為什麼到有事的時候是我去出頭?
「你又想多了。」他淡淡地說道。
我不語。
我不知道他要帶我去哪里,事實上我也不在乎,那個時候我不在乎任何事,黃泉碧落,地獄天堂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
但他只是把我帶去他的公寓,三房兩廳的房子,寬大舒適。
我整個人都陷進客廳柔軟的沙發里,一動不動,如果可以,我希望一輩子都不用移動。
他從酒櫃里拿了個古怪的瓶子,不知倒了杯什麼放到我面前︰「等一會,我去拿冰塊。」我想那應該是酒,趁他轉身,我已經拿起杯子一口氣喝下去。
听到玻璃杯重重撞到茶幾上的聲音,之牧驚訝地回頭望我︰「你知不知道在喝什麼?那是烈性伏特加。」
一絲火線沿著我的口腔直進胃里,我抹一下嘴唇︰「我還要。」
他在我對面坐下來,看看我,又倒了一杯。我再一次仰頭喝下,然後自己伸手去拿酒瓶,再倒一杯。
等我喝完第三杯,他按住我︰「再喝下去,我要送你去醫院洗胃了。」
一听到醫院兩個字,我的胃里開始排山倒海地翻涌,吞了口口水,我努力微笑著問︰「真的只是伏特加麼?我以為我喝的是工業酒精。」說完之後,我開始嘔吐。
他一步搶上前把我拎了起來,直接拖進浴室,我毫不示弱,從客廳一直吐到浴室。趴在馬桶上,我一邊吐一邊哭,鼻涕眼淚糊了一臉,長發上也沾上污物。那天沒有吃晚飯,我把胃里能夠吐的東西全都吐出來,到後來只是一陣陣的干嘔,一輩子也沒有這麼狼狽過。
我听到之牧往面盆里放水的聲音,看我吐得差不多,他蹲下來把我的長發撩起問︰「吐完了嗎?」
我筋疲力盡地喘息著點頭,他把我拉起來來,看看我的一臉狼狽,然後毫不動容地把我的頭按進盛滿水的面盆中。我尖叫掙扎,又被水嗆到喉嚨,那種感覺真是難受,溫熱的水好像一下子變成了殺人的利器。在我以為自己會被嗆死時,他終于把我拉起來放到干淨的浴磚上,又拿了條大大的干毛巾溫柔地為我擦拭,我像個木頭人一樣不動,只是不停抽噎。擦完我的臉,他再繼續小心翼翼地擦干我的頭發,然後打橫把我抱起來,一直抱進他的臥室。
我在他的大床上躺好,他說︰「睡一下。」
我覺得全身輕飄飄地,好像在騰雲駕霧,但思維還算清晰,我口齒清楚地說︰「我們一起睡。」
他啼笑皆非地望著我︰「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我起身去拉他,但是頭太暈,只好又躺下。他總算在我旁邊躺下來。
我側過身子,摟住他窄窄的腰身,開始在他耳邊低語。我自問並不是個饒舌的人,但那天確實是喋喋不休,從來沒有試著一口氣說過那麼多的話。
「上學前班的時候,媽媽下班順道接我放學,我一定要她抱。她很累,剛剛下班,送我回去後還要去幼兒園接靜儀和靜聆。但是我一定要她抱,不然就蹲在地上不肯走,靜儀比我小一歲,靜聆比我小三歲,為什麼她抱她們不抱我?她沒有辦法,嘆著氣看我,眼神很無奈,最後只好抱著我走。後來對面走過來一個人,望著我很驚訝地說,這麼高的女孩還要媽媽抱,真是懶小孩。從那以後再沒要媽媽再抱過。」
還有關于父親的,「靜儀才九歲就把她送去學鋼琴,那時候整個學校里只有我們家有鋼琴,同學羨慕得不得了,每個人都同我說,方靜言,你家有鋼琴哦。我卻恨得要死,鋼琴是妹妹的,我沒有份。有一天趁著靜儀去學琴,悄悄跑去把琴蓋掀開,新鋼琴特有的味道一下沖進鼻子里,琴鍵黑白分明,還在上面按了幾下,觸感像是叩動情人的心髒,很幸福。爸爸听到聲音,高高興興跑出來說︰靜儀你回來了?結果看到我,話語馬上改變,靜言,你要小心點別弄壞了妹妹的琴---我以後看到那琴就繞道走。」
之牧一直很配合地听著,有時候「哦」一聲,有時候說「是麼?」
「最終發現全家最大的其實是爺爺,爸爸媽媽都有些怕他,因為我們住的是他的房子。他有一只很會唱歌的畫眉,那是他最心愛的東西,為了討好他,我幫畫眉洗澡結果被它跑掉,他讓我在青麻石上跪了一整夜。為這事還寫了一首詩,最後兩句是‘振翅不知去,只剩空籠蕩。’那年只有十歲,爺爺看了詩以後很開心,給了五塊錢,說我‘不辱方家’。我開心得很,馬上拿著橫財買了支三塊七的口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