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忍不住笑起來,終于同意不縫針,幫我好好包扎,開了些藥,又叮囑我千萬不要讓傷口裂開踫水,否則就一定要縫了,我松了口氣。
張熹他們還在誠惶誠恐地等在外面,但是沒看到靜儀,看到我四處張望,之牧淡淡地說︰「不用找了,我已經讓她回去了。」
我哦了一聲,他變臉倒是很快,剛剛的焦急慌張好像是另外一個人。
我不願留在醫院的急診室里過夜,醫院里那種獨有的味道刺激著我回想母親過世的情景。在我的堅持下,我們凌晨三點回到了酒店,我累得連洗澡的力氣都沒有就直接倒在床上,迷朦中感覺到之牧用溫熱的毛巾幫我擦身,我口齒不清地說了聲謝謝便墜入夢鄉。
結果那晚又開始了千篇一律的噩夢,可能是受了先頭的刺激,這次夢得更加離譜。
我夢到自己正被一種可怕的不知名的怪物追趕,我拼命跑著,遠遠看到了靜園朦朧的輪廓,心中大喜。靜園的門大大地敞開,院子里是一團的灰色,跑進去看見祖父正站在長廊上喂鳥,我向他求救他只是不理;只好又跑進客廳,父親和母親坐在那里看電視,靜儀在彈鋼琴靜聆在讀英文,全家人都到齊了,但他們每個人卻都對我視若無睹,我急得去扯母親的袖子,卻抓了個空,跌倒在冰冷冷的地板上,而這時那追趕我的東西已經越來越靠近了。我害怕地拼命搖晃母親的身體,她終于向我看了過來,臉上卻是茫然空洞,一點表情都沒有,然後突然泛出一種詭異的紅色,我那時才猛然想起她根本已經過世了,怎麼可能救我呢。不由得狂叫一聲,驚醒過來。
醒過來時,發現自己淚流滿面,哭得歇斯底里,之牧正撐著臂俯視我。我覺得羞愧極了,這兩年里似乎每一次哭泣都是在他面前,于是我做了個孩子氣的舉動,弓起身子用手環住頭,不肯看他。他輕輕撲上來要把我的手扳開,我閃身扭了一下想躲過去,但他不顧我的反抗,堅持把我的手拉下來固定住。
「小心踫到傷口,會要縫針的哦。」他在我耳邊悄悄低低地說話,似乎怕驚嚇到我。我們挨得很近,他的面頰貼著我的,很快感覺到我因為停止不了啜泣而引起的輕微抽搐以及哽咽聲,他顯得有些詫異,于是把我像小孩子似的緊緊抱在懷中,嘴里喃喃不知說著些什麼安撫的話。他的懷抱溫暖得很,讓人覺得舒適,我整個人窩在他身上勾住他的脖子,慢慢把哭聲停了下來。他看我好一點便把我放回床上,我不禁吃了一驚,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死也不讓他離開。
「別怕,我不走,我去浴室拿條毛巾,你從一數到十我就回來了,乖。」他一邊說一邊扭亮床頭燈,看到光亮和他微笑的臉,我猶豫了一下終于松開手。下床時听到他輕輕哼了一聲,但是沒停步,迅速到浴室拿了條毛巾,然後回來小心翼翼地為我擦去滿臉的淚水和汗水。
我眨著眼看他,他坐直身子把我抱起來放在兩腿間,像搖晃嬰兒一樣搖晃著我︰「寶貝,你夢見什麼啦?是夢到還是夢到信用卡被刷爆?」
听他如常地開著玩笑,我的心奇異地安定了許多,以前他並不曾問過這些,只是給予我安慰,事實上我也不願意說,但今天……實在是太可怕了,那冰涼的感覺太過真實,我猶豫著想說出來卻又有些害怕。
他輕拍著我的背︰「我一直以為你是個勇敢的孩子呢。」
我把頭埋進他胸前,悶悶地說道︰「我听老人說如果把噩夢講出來,會成真的。」
「這樣啊,」他一邊極溫柔地撫拍我一邊裝作認真思考︰「那你就只告訴我,讓我也進你的夢里好了,這樣我就可以一直陪著你,好不好呢?」
我突然覺得這個主意很不錯,他一直都是那麼強干和鎮定,即使在夢里也一定可以保護我,為我分擔一些恐懼,于是我迫不及待地點點頭。他看著我的表情,不由得仰頭大笑起來︰「真是個沒心肝的家伙。」。他伸手點了一支煙開始抽,我就著他的手也抽了一口,他馬上把手挪開,笑道︰「小煙鬼,你現在可不適合抽煙。」
我理不了他的嘲笑,吸口氣斷斷續續地把自己的夢一五一十地告訴他,我以為他會繼續笑我,但是還好沒有,他只是面無表情地傾听著我滔滔不絕地敘述。
待我說完,覺得又累又渴,他模模我的額頭,皺起眉︰「好像有些發燒了。」喂我吃了顆藥又喝些水,他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自己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呢?」
「因為……我把靜園賣掉,我覺得內疚。」
「少來了,靜言,你不是那種很多愁善感的人。對你來說,靜園再珍貴,也只不過是棟老房子而已,你可能會為它的消失惆悵個一兩天,但決不可能因為它的緣故一直發噩夢。」
「那你說是為什麼?」藥效好像開始發作了,我覺得頭有些暈暈的。
「這就是我要帶你回來的目的了。你一向不知道自己是真的需要些什麼,而且又固執得像頭牛,總認為自己什麼都是對的。」
「我需要什麼?」我含含糊糊地問。
「你真正害怕的不是失去靜園,而是你覺得沒有了自己的家。」他吻吻我的頭發。
「我有家啊,深圳、上海、香港、多倫多不都有我們的家嗎?」我不承認。
他搖頭︰「那不是家,那只是房子。」
我想反駁,卻又不太有力氣,只能哼了一聲。他把我放到床上,我下意識地抓住他,他揉揉我的頭︰「別怕,我不會離開你……只要你不趕我。」
我連忙搖頭,他似乎微笑起來︰「你放心,我保證會還你一個新的靜園,也會給你個新家的。」
我的精神不足以撐到讓我去理會這句話的含義,但是他始終冷靜鎮定的聲音卻讓我徹底安心了,我在他懷里听著他的心跳沉沉睡去,甚至忘記問他和靜儀之間究竟有什麼瓜葛。
大概睡到十點左右我醒過來,之牧摟著我還在繼續睡。往日里他都醒得比我早,所以我從沒有在床上仔細看過他,今天我發現當他那新月般的長睫毛垂下來時會遮住平時深邃的眼楮,讓他顯出真正的溫和無害。他是個真正的幸運兒,遺傳了母親漂亮的面孔和父親的高挑個頭。我的公公,面容說是一般都很勉強,甚至有一點難看,但無可否認他是個長情的老好人。他一生都只有一妻一兒,雖然富有可以為他招來數打以上十八歲的小泵娘,但他鰥居十幾年卻從未動過續弦的念頭。我想之牧精靈的性情應該是像我那無緣謀面的婆婆吧,一個賢良美麗的好女人或許可以讓人懷念,但卻決不會讓一個男人魂牽夢縈一世,她應該有她的獨到之處。
之牧是父親的故人之子,據說劉家以前是個大資本家家族,解放前舉家遷往香港。但是因為當時之牧祖母懷孕,祖父不忍她舟車勞頓,他們這一支便留在了內地。文革時他們的日子很不好過,之牧的父親偷渡到了香港,留下妻兒在內地相依為命。我們家是他們的鄰居,在當時的環境下,以他們的身份是沒有任何人敢親近的,一向膽小懦弱的父親卻不知吃了什麼熊心豹子膽一直悄悄地接濟他們母子。(我一直琢磨著是不是因為之牧的母親特別美麗的緣故。)之牧的父親是個極戀舊情的人,他找到香港的家人後去了加拿大定居,但是卻始終沒有忘記留在內地的妻兒,局勢有所緩解後馬上回來把他們接走。可惜他的妻子並沒能享受到多久的好日子,幾年之後便在多倫多患癌癥過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