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不得我走?還是想要個Goodbye-kiss?」他看我發怔,玩笑地走過來在我唇邊輕輕印下一個蜻蜓點水的吻︰「乖,去睡一下,下午再去買東西。」
我沒有去睡,坐在寬敞的客廳里點了一支煙抽,然後一直望著我們的巨幅結婚照發呆。那幅相很大,差不多佔了整面牆的位置,任誰看了都會發出好一對金童玉女的喝彩,只是我們都笑得不夠歡愉。劉之牧永遠保持著他那溫文含蓄的招牌淺笑,讓人不清楚他在想什麼;我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幅雲淡風輕的鬼樣子,好像這個婚姻根本與我無關。婚姻,呵,這就是我的婚姻!
在中央空調的影響下,屋內的氣溫永遠是舒適的二十六度,我卻覺得身子陣陣發冷,一直冷到骨子里。我是個失敗的女人,二十五歲了,一事無成,沒有事業沒有愛情,別人對我的尊敬是因為我嫁了個成功的丈夫,但他們不知道其實我只是他的奴隸。
開著白色的佳美,漫無目的的在街頭閑逛,因為我的丈夫要我為家人買禮物,可是我哪里還有什麼家人。一年多前,母親過世,靜聹去了法國,至于靜儀,我不承認有那樣的妹妹,唯一想送給她的是安眠藥或是一條麻繩--給她自盡用。不過我還有一個父親,雖然他身陷囹圄,始終還是我的父親。
把車在百貨公司門口停好,我走進去,為父親挑選了一件名牌夾克。一個購物袋提在手上顯得分量不足,我繼續努力回想我還有什麼親人,老實說這並不是個愉快的記憶。也許我的確不是個做大事的人,心眼狹窄斤斤計較,始終忘不了當年登門求助卻屢屢踫壁的往事,那年我嘗盡人間冷暖,世態炎涼,所謂的親情在金錢面前像紙一樣薄。
怎麼忘了他?我敲敲自己的腦袋,劉之牧,配偶欄上的人選,多麼奇妙,沒有血緣卻是我這生最親密的人。他今天提醒了我,他也是我的「家人」,我開始在整個商場內四處游走,從與他相識以來,未送過他任何一件禮物。注視著商場里所有的貨品,我突然發現自己根本不了解他的喜好。
當然我知道他習慣穿平角底褲,衣服是清一色的比亞焦蒂,只穿灰色棉襪,皮鞋喜歡意大利的,用都彭的打火機和古龍水,僅此而已,這些是我對他的全部印象。但是我該送什麼給他?天子嬌子又缺什麼?我覺得很為難,原來我從沒有為他費過一點心思。最後買了一件淺灰的開司米毛衣,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尺碼,還是售貨員根據我形容的身形為我選的。
回到家,我有些惴惴不安,他會喜歡嗎?或者會習慣性地用嘲諷口吻同我說,很漂亮,謝謝費心,只是我已經有很多毛衣了。我不知道自己從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沒有自信,他比我大七年,沉穩內斂,在他面前我像個老是做錯事的孩子,每天都提心吊膽地等待責罰。
其實若說他對我不好,簡直是昧良心,尤其婚後,只要我想要的,無須說出來心里動個念頭,他已經拿來給我。真正讓我驚奇的是他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我們都很清楚這樁婚姻的性質,他無須討好我,該刻意示好的人是我,畢竟我才是這樁婚姻的收益人。但無論怎樣,我還是從心底里懼怕他,或許因為一開始他就始終處在強勢位置吧,以前無事求人還好說,現在卻是個要看人臉色吃飯的女人,憑什麼拿喬?人生悲哀莫過于此。
我不是沒有抗爭過,從多倫多度完蜜月之後,回來怎樣都沒辦法勉強自己與他待在同一間屋子里,迫切地想要離開。于是有一天當他從公司回來,我告訴他要獨自去旅行一段日子,我想他肯定會拒絕,因為我自己都覺得這個要求很不合理,新婚燕爾之際一人竟要丟開另一人去旅行,多不可思議。我當時態度激烈而絕望,像只準備迎接戰斗的公雞,已經做好他若不同意就撕破臉的必死之心,所以當他無所謂地同意時,我反而是不能接受的那一個。坐在火車上,我仔細想了很久,最終想了個通透。我在期望什麼呢?他不愛我,就如同我不愛他,他怎麼會對我的離去表示憤怒?憤怒是兩個相愛人之間的游戲,不愛的人之間只有漠然,就像我和他。
那次的旅行我很節省,去哪里都搭火車或者長途汽車,住二十塊一晚的旅社,吃路邊的小攤子,因為不想再用他的錢,不想被他更看不起。我去了湘西一個叫鳳凰的小鎮,接著繼續往西到了貴州有很多少數民族聚集的山區,當我準備往雲南走的時候突然病倒了。食物中毒讓我上吐下瀉,差點送掉半條命,旅館里的人把我送進當地的衛生院,醒來後發現劉之牧已經在旁邊。旅館的人翻看了我的通訊錄找到他,他馬上乘飛機再輾轉轉了幾次車趕到我身邊。睜開眼看見他守在床邊那一剎那,我終于明白不管多麼討厭他,這世上除開他我已沒有親人可依靠,即使千般不情願也無法改變事實,我選擇了接受,原來我是個這麼害怕寂寞的人。他一刻不離地陪著我,我徹底承認他是我的丈夫,從此享受他溫柔的呵護以及……他深不見底的心思。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我開始收斂自己的小姐脾氣,學著做一個成功的妻子,變得會妥協。但是天知道我有多麼不甘心!如果不是劉之牧與靜儀,母親現在還會在世;如果不是他逼我承擔那些見鬼的責任,我應該跟另外一個人而不是跟他在一起!我的日子過得很矛盾,一方面極度依賴他另一方面又強烈抗拒他,這兩年里沒有瘋掉真是個奇跡。
差不多晚上十一點听到門響,是之牧回來了,我懶懶地偎在絲絨沙發里繼續看翡翠台的電視節目,沒有起身,他月兌下西裝重重在我旁邊坐下。我斜眼瞟他一下,他似乎有些疲倦。
「很累?」我問。
他點頭,用手揉著眉心︰「有一點。這次在那邊待的時間會比較長,要把這邊該處理的事弄好。」
我猶豫了一下︰「干嗎非要你親自去不可?不能找別人嗎?」
「這次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case,我不太放心。而且,當董事長的一年多沒露面也該去視察一下了。」他把頭仰靠在沙發背上,闔上眼。
「我可不可以不去?你不用每次出差都帶上我。」我悶聲說。
他輕笑︰「那可不行,你偷跑掉怎麼辦?」
我悻然不語,從認識他開始就是這樣,每次想正經同他說話就會被輕描淡寫的玩笑堵住嘴。
「我們是不是住你原來的公寓?」我又問。
「不是,那套房子現在做成員工宿舍了。」
我狐疑地看著他,黃金地段的三房二廳變成員工宿舍?雖然他對屬下並不吝嗇,也不必如此吧?是什麼樣有價值的員工值得如此殊榮?
「那我們住哪?酒店?」
他坐直身子抓著我的手,好笑地說︰「住大橋底下。」
我甩月兌他的手,不悅地皺起眉,但是看到他又疲憊地打了個哈欠後有些不忍心︰「我幫你拿衣服,你去沖個涼吧。」
他輕輕地恩了一聲,看來的確是累了。
從臥室出來,看到之牧正好奇地翻看我特地擺在沙發上的紙袋,我突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那件毛衣……是買給你的。」
他驚訝地抬頭看我,如果我沒看錯的話,他眼里有一絲難以琢磨的神色,只可惜劉之牧永遠都是最會控制情緒的人,還等不及我去確認那代表什麼意思就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如既往的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