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仲思緊張地看著大廳入口,眼一花,一個俏立的人影出現在他視線里。不過佳人並沒有注意到他的在場,直直地奔向她爹。
她還是姑娘打扮。那麼說,她還未嫁人,並不是得了消息剛剛從夫家趕過來?
殷仲思不知該悲該喜︰她不認得他了。他冠冕堂皇坐在這里,心里多少有些要使人刮目相看、讓人明白他已非昔日吳下阿蒙的意味。然而她根本視而不見,只當沒有他這個人存在。
桓沖道︰"小痹,我們這次情勢危急,自身難保。幸得殷先生幫爹出謀劃策,爹正要去見司馬道子,希望馬到功成,救得我桓家滿門。"
綠兒一怔︰"殷……殷先生?"霍地回頭,正對上一雙熟悉而黝黑的眼哞。她心髒忽似停止跳動,半晌回不過神來,心中只道︰"他回來了?回來了。回來了!……"
殷仲思不知她突然瞪大了眼定定望著他是什麼意思。是在努力辨認他究竟是誰,還是在不滿他居然厚著臉皮堂而皇之地又回來。她臉色雪白,黑黝黝的眼珠神光迷離、神思難測,比當年多了幾分少女的豐韻,不再是蹦蹦跳跳不知愁的小女孩子了。這樣的她熟悉又陌生。殷仲思勉強一笑,開口道︰"綠兒,你,長大了。"
綠兒表面雖平靜,內心實如有千軍萬馬奔來突去,悲喜交集。他總算回來了。可是他又回來做什麼?他怎麼能氣定神閑端坐在那里,不痛不癢朝她微笑打招呼,好似他們全無嫌隙,真的只是昔日師徒久別重逢。他,他還是那麼無情!
不行,不能亂了方寸,在他面前失態,惹他笑話。既然他全不當她一回事,那麼讓他明白她也根本不在乎他。沒有時時刻刻牽念他;沒有夜夜在夢里遇見他;沒有一遍遍模擬再相逢時是怎生光景,該做何表情說些什麼話;也沒有一聲聲嘆惜怨恨他的薄幸無情、隨意辜負。
她別過臉。她終究不能如他一般假裝一切無恙,客客氣氣地攀談。那就不理他好了。反正男女授受不清---這也是他說的。她一個還未出閣的小姐無謂跟一名年輕男子有所牽扯,即使是舊識也宜避嫌。
"阿爹,那二姐呢?還有她夫家,也能一塊兒救麼?"
桓沖默然。能救自身已是萬幸,哪里還顧得了旁人。女兒雖是親生,但嫁了人就是夫家的人了。現在她是孫家的媳婦,叛臣的妻子,要他如何出手相救?他身後有桓家滿門,輕舉妄動不得。又怎能為了一個女兒陷全族于危難。
綠兒氣憤憤看著他︰"阿爹,你就眼睜睜看著二姐死?"她哭了起來︰"她,她是你的親生女兒呀。她那麼溫順善良,是我們子女中最孝順你的。而且這門親事是你替她作主許配的,如今她有難我們娘家人怎麼可以不聞不問、見死不救?阿爹,你口口聲聲說疼女兒難道都是假的?!"
桓沖長嘆一聲,"小痹,爹也是無可奈何呀。"
綠兒退一步,叫道︰"騙人!都是騙人!親生的爹娘都靠不住,這世上還能相信誰?!"又傷心又難過,淚如雨下,掩面奔了出去。
"阿綠!"桓沖就要追出去。
殷仲思攔住他︰"讓她哭一下罷。哭出來反倒心里好過。現在她對你頗不諒解,去了只怕于事無補。"
桓沖老淚縱橫︰"我也是不得已呀。這孩子怎麼就不明白呢?"
殷仲思輕輕道︰"也許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她心里更怕你往日雖然百般疼愛,到了緊要關頭也會棄她不顧。她……她其實是個敏感的孩子,很怕別人撇下她,讓她無所依靠。何況她一向與二姐感情好,心里悲傷,更會胡思亂想。"
桓沖嘆道︰"賢佷,我心思已亂。拜托你去替我安慰安慰她。她自小肯听你話。你當日對我說'溺愛之足以害之',我雖覺有理,但也沒太放在心上,照樣慣她寵她讓她有求必應。她從出生起即是捧在手心里長大的,少有不能稱心如意的時刻,因此也分外地不能經風雨變故。何況一向任性慣了,不明白這世上不如人意者十之八九,很多事不能完全順著自己的心意。你替我去勸勸她罷。她,她總有這一天不得不學著長大。雖然我寧可她永遠快快樂樂不識愁滋味,但世道多艱,這樣子寵她也許並不是愛她而是害她。"
殷仲思苦笑︰現在她對他也是頗不諒解。他並不是去對她講這番道理的合適人選。如果她對人性失望,對愛她的人不敢信任,恐怕他亦要付大部分的責任。只是他心里記掛,不放心她現在會傷心成什麼樣子,急于去一看究竟。于是答應了桓沖。心下卻是惴惴,不知待會兒要如何面對她。
他在她以前最愛去的湖邊自在亭里找到她。
綠兒俯在石桌上哭泣,哀哀切切,听者心酸。殷仲思在她身邊坐下,心中暗嘆了一聲,不知該如何勸解。
綠兒哭得累了,擦了擦眼淚,額頭抵在手臂上稍事休息。忽然看見邊上一只穿著靴子的腳。她一驚,彈身跳起,眼楮瞪得溜圓看向他。
殷仲思也在注視者她。
兩人都不想先開口。空氣中彌漫著尷尬沉默的氣氛。
僵持了半晌,綠兒先撐不住,不願跟他呆在同一個地方,轉身就走。看見他才明白自以為愈合的傷口其實並沒有愈合。看見他,心還是會一陣陣地抽痛,無形的傷口也仿佛被人用力地撕裂開似的。她還沒有準備好見他---也許永遠沒有準備好的那一天。
殷仲思一把拉住她,嘆道︰"綠兒……我……別走!"
綠兒狠下心道︰"做什麼?我不認得你。別拉拉扯扯的,難看!"
"我有話要對你說。"
綠兒霍地轉身面對他。怒氣委屈一起涌上,她倒不怕面對他了。"我們還有什麼話好說?不是四年前都說完了?"
"別這樣。"殷仲思手揉著額頭。"你給我一刻鐘讓我把話說完好不好?"
綠兒道︰"也許你不值得我的一刻鐘。"心情自見到他後一直鼓噪激蕩,這時忍不住哭道︰"你是我什麼人?憑什麼要我給你一刻鐘?我曾經要給你一輩子,你都不希罕了,現在要這一刻鐘又有什麼用?你既然那麼狠心一走了之,為什麼還要回來?為什麼不索性死在外面?你放過我好不好?我好不容易可以忘了你過自己的日子,你為什麼又要來惹我?你還要我怎麼求你?你還要看我出丑到什麼地步?我們只當從來沒有見過好不好?從此以後不要再見到彼此。就算不小心看見了,也不要打招呼。因為我們是陌生人。我們……我們根本不認識。"
殷仲思啞聲道︰"我們不是陌生人。我們認識了八九年。這幾年來我一直在想你。"
"撒謊!"綠兒拼命搖頭,"撒謊!撒謊!"
"是真的。你相信我。"殷仲思握住她雙肩。
綠兒含淚瞅著他︰"要我相信你什麼?你在乎我不會在我昏厥時就迫不及待地離開;你想我不會一去就全無音信,四年多都不回來探望一下。我知道你暗地里一定在笑我自作多情。可是求你行行好,不要那麼殘忍,不要說出來讓我知道。你還要怎麼耍我才甘心呢?我怎麼得罪你了?你干嗎要這樣對我?!"
殷仲思無言,知道現在說什麼都無法平息她的情緒。見她哭得渾身發抖,忍不住輕輕把她摟進懷里。
綠兒有片刻的掙扎,然而終究無法抗拒他懷抱的誘惑,伏在他厚實的肩頭放聲大哭,一吐四年來積淤的傷痛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