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上不了台面的女人,被向先生帶到今天這種大場合來亮相,還買給她這麼值錢的首飾,寵得不象話,唉,真是的,怪不得別人忍不住要眼紅。」錦繡忍住氣,在一邊涼涼地插話。別人可以置身事外,可以听了裝作听不見,但她不能,明珠是她的親人。
「你胡說什麼?」汪太太沉不住氣,惱了起來,「誰眼紅誰了?我們行得正坐得直,光明正大明媒正娶.眼紅一個給人家當小還進不了人家大門的女人干什麼?」
「喔,是嗎?」錦繡冷笑,「不知道這個『人家』是誰呀?上海有多少女人想給這個『人家』提鞋子都還不配呢︰有的人要是再年輕十倍,漂亮十倍,倒還有資格擠過去比一比。」
一群女人紛紛開罵︰「哪來的小騷蹄子,看這一臉狐媚相,跟那個女人一模一樣,還會是什麼好東西?」「八成是百樂門侍候男人的吧,這麼眼生。」「操心操心你自個兒吧,真下賤,還出來替別人打抱不平。」
錦繡哼了一聲,「你們這麼忌諱百樂門哪?倒也是,自己的老公天天在百樂門舒服開心,做太太的在家坐冷板凳,是怪可憐的。有本事就綁好自家的男人,少吃不到葡萄怨葡萄酸,拿人家殷明珠來出氣。」她本來是個溫順羞怯的人,在多人的場合,連大聲點說話都會不自在。也不知怎麼了,面對這種局面,憤怒的情緒卻壓過了一切,什麼尊嚴不尊嚴、教養不教養,今天不替明珠出這口惡氣,她就不叫榮錦繡!
對面的女人們又爆出一陣吵嚷,氣急敗壞。
錦繡不屑地昂起頭,擱下盤子,慢條斯理地悠然走開。這種表面端莊內心骯髒的女人,早該有人教訓教訓她們了。
可是,一掀開厚厚的絲絨簾子,錦繡就赫然嚇了一跳。
殷明珠就站在外面,拿著杯酒,帶著一種若有若無的微笑,似乎听見了一切,又好像什麼都沒有听到。
「明珠……」錦繡有點擔心地囁嚅了一聲,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听左震說,你在這里做事。」明珠含蓄地一笑,「還做得慣嗎?」
錦繡不禁臉紅,「有什麼慣不慣,能賺碗飯吃已經不錯了,哪還有挑三揀四的份兒?」
明珠點點頭︰「說得對,我當初也是這樣熬過來的,」
錦繡沉默了一下,又沖口而出︰「既然都已經過來了,以前的事情就忘掉吧!」
「忘掉?」明珠涼涼地一挑眉,「我也想忘掉,可是總有人不斷地提醒我,提醒我過去是多麼的淒涼寒傖。」這麼說,她是听到外面剛才那番爭執了?所以她的態度才會比較溫和些嗎?
「她們提醒我,淪落風塵賣笑賣身來換取生存的那段過去;而你,榮錦繡,你提醒我帶著病重的母親被趕出家門,走投無路貧困潦倒的那段過去。」明珠看著她,「我怎麼忘得掉?」?錦繡愕然。自己的出現,對明珠而言,只是對過去傷痛的一次回味,一個諷刺嗎?
「很多人瞧不起我。」明珠笑了,「如果我要認真計較,一早把自己氣死累死了。那些男人,做夢也會想著我的身體流口水,可是他們在骨子里又看不起我。而那些女人呢,表面上羨慕我,心里面卻恨得牙癢癢。這個世界,就是這麼的惡心。」
錦繡明白她這種感覺。「可是還得活下去。」她說,哪一個女人,不希望自己一帆風順地長大,離開父母溫暖的懷抱,就被自己的丈夫寵愛憐惜,建立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最後莊嚴地老去?誰會想墮入翻滾紅塵、出賣尊嚴感情,為了三餐飽暖和一處棲身之地而苦苦掙扎,任人恥笑?
不甘心凍死餓死,不甘心在街頭乞討,不甘心承受別人的欺凌,是一種錯誤嗎?
「听左震說,你在街上流落了一陣子,還吃了些苦頭。」明珠啜了一口紅酒,「他想讓我留下你,但我想,還是分開的好。」
錦繡難堪地張了張口,想說什麼,終于還是沒說出來。
「我們沒有做姐妹的緣分。」明珠輕嘆,「老實說,我不應該把當年榮家的錯算在你頭上,那時候你還小,懂得什麼?只是我發過誓,今生今世和榮家不再有關系。」她語聲清幽,神色也有點恍惚,「當年,我和媽被趕出來,除了田叔偷偷塞給我的二十塊大洋,身上連一件值錢的東西都沒有。
「我們千辛萬苦從鎮江找到上海,想投奔遠房表舅,才知道他們一家人已經搬到廣東去做生意,都走了一年多了。沒有地方住、沒有飯吃、沒有衣裳穿,媽病得奄奄一息,天天吐血。我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那時我居然沒有一頭跳進黃浦江?
「為了討口飯吃,我做過乞丐、做過小偷,坑蒙拐騙什麼都做過;和一群叫化子打架,為了爭橋洞睡覺,吃飯店泔水桶里的餿飯;為了掙錢給媽治病,去給洗衣房的老板幫工,還差一點被他強暴。
「媽死的時候,瘦成一把骨頭,身上的瘡疤都爛了,蒼蠅嗡嗡地圍著她飛……」
明珠說不下去了,喉頭哽住。半晌才接下去道︰「所以,今天的一切,都是我的血淚換來的。我不能慷慨地和榮家的人分享。當我在饑寒交迫中掙扎求生的時候,你們在做什麼?你們在大宅子里圍爐取暖,喝茶聊天。現在,你們想起我來了,我就得一臉堆笑歡迎你?為什麼你們不干脆當那個被趕出門的榮明珠已經死掉了?我現在不姓榮了,我跟你有什麼關系?」
錦繡噤聲不語。這世上,明珠是她惟一的親人了,可是,她這樣痛恨著這個姓氏、這個血緣。錦繡不能怪她,那樣悲慘的遭遇、不公平的命運,她為什麼不能恨?
「這些事情,都已經過去了。」錦繡道,「至少你現在已經熬出頭來,過得很好。就當是做了一場噩夢,醒了就沒事了。」
明珠搖了搖頭。「用用你純潔的腦子吧,錦繡。做女人,是一步踏錯,就萬劫不復,翻不過身了。你以為我是向寒川的心上人?你以為今天的榮華富貴可以維持多少年?他的確有錢,不介意在我身上多花幾個,可是,也一樣不介意花在別的女人身上。對他而言,我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十天八天才見一面,從前的妃子等皇上寵幸,也不過如此吧!」
「是嗎?」錦繡辯解,「可是大家都說,他對你很好。」
「他們?」明珠輕輕一笑,無限諷刺,「他們了解什麼?你听好,錦繡,對他們那種人來說,你我這樣的女人,只不過像個玩物,花錢就可以買到,要多少就有多少。想得到他們的心,那是妄想。」
錦繡臉上的神色漸漸凍僵。類似的話,以前百樂門的麗麗也曾經說過。這就是她們共同的命運麼?美麗如明珠,,都不能幸免?那麼英少——英少他——明珠輕嘆一口氣,「你喜歡向英東,是嗎?」
「啊?」錦繡慌忙掩飾,「這個,英少?怎麼可能,你想到哪里去了。」
「別撒謊了。」明珠看著她,「剛才在那邊,你的眼珠子像粘在他身上一樣,他走到哪兒,你的眼珠子就跟著轉到哪兒。我在風月場里混了十年,什麼樣的痴男怨女悲歡離合沒見過,你還女敕得很,瞞不過我的。」
錦繡臉紅,像個被當場捉到的小賊似的,往兩邊瞅了瞅,「那麼,請你答應我,千萬不要告訴他,也不要讓別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