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覺得,她和明珠有點像。」左震不著痕跡地試探。難道錦繡一門心思地討好英東,他一點都看不出來向英東不經心地道︰「大概吧,到底是姐妹。不過眉眼三分像有什麼用?明珠那種味道,就好比是酒,而且是百年難遇的窖藏珍品。錦繡這小妮子簡直像清水,現在已經好多了,也充其量是杯葡萄汁。」
左震微微一笑。「當年明珠剛來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吧?」
向英東一口否認︰「那時候明珠可是大富豪的紅牌,為了把她挖到這邊來,我不知費了多大勁,花了多少錢。最後可倒好,被大哥勾勾手指頭就帶走了,女人哪。」
左震打斷他的抱怨,「你沒跟她提錦繡的事?」
向英東嘆了一口氣,「上次剛提起錦繡,她就翻了臉。震哥,以後這種事,還請你自己去說。不要動不動就支使我,我才懶得插手。」
「是嗎?我還以為你巴不得天天往明珠那邊跑。」左震調侃他,眼楮卻遠遠看著錦繡。她在笑,拚命掩飾著羞怯和不安。化過妝的臉,再加上這種僵硬的笑容,簡直像戴了個假面具。但縱然如此,她的笑仍舊是那麼的美。
如果說錦繡身上真的有什麼地方和別人不一樣,那就是她的笑。溫柔,純淨,充滿了信任,像個孩子似的沒有心機,卻令春風也為之沉醉。左震從來不知道,一個女人會笑得那麼打動人心。難道她不懂,擺在她面前那條路,有多麼的骯髒和黑暗?
對面男人的一只肥手,在錦繡有腰背之間游移,錦繡的笑簡直顫抖了起來。
左震不禁皺了皺眉。「英東,不是說要和邢老板談那塊跑馬場地皮的事嗎,還站在這里做什麼?」他突然之間,有點心煩意亂,不願意再置身于這間華美而奢靡的大廳里,呼吸那種酒精和脂粉香混雜的空氣。
「喂,急什麼?」向英東追上去,「說走就走!」
其實和向英東一起去見邢老板,並不是左震的原意。這陣子以來,向英東一直在積極籌建跑馬場,他和英租界領事湯瑪士很熟悉,取得經營權應該沒有問題,只是關于地皮的事情還沒有敲定。眼下看好的那塊地皮,牽涉到廣東煙草商邢老板的部分產業。為了交涉這個問題,頗費了幾分周折,邢老板不太願意出讓的原因,除了他嘴上說的私人理由之外,恐怕與沈金榮的私下較勁月兌不了關系。
沈金榮在上海是赫赫有名的地產商,尤其近幾年,風生水起一路暴發,勢力已經開始坐大,不容小覷。
而且根據青幫的眼線,左震已經察覺到沉系勢力與浦東那邊的黑道關系有所掛鉤。多年前黑幫火並混戰的時候,青幫跟那邊幾個幫派曾有過幾次交鋒,不過都已經鎮壓下去了,當時青幫主事的還是左震的師父何從九。這些年來,還沒人敢擅越青幫的地界一步。只是上海的局面日益混亂詭譎,表面上風平浪靜,實地里左震已經可以隱隱嗅到暗流危險的氣息。
單純只是英東生意上的事,左震絕不會插一腳。生意場上的你來我往、明槍暗箭,英東足可應付,除非他開口,左震犯不上跟著螳渾水。怕的只是,台面上的較量,暗中還牽扯上背後江湖勢力的傾軋。
在上海灘闖天下這麼多年,步步為營是左震以鮮血換來的經驗。越危險、越鎮靜,這是他一貫行事的風格。
見面的地方就在獅子林。其實之所以約在晚上,又在酒店,就不意味著正式的談判,只是互相多點接觸,多點溝通,以便掌握更好的契機,也可趁機試試邢老板與沈金榮關系的深淺。好在,邢老板雖說是廣東過來的一條過江龍,也深知這邊的情勢和規矩,對于向英東的招待可以算給足了面子。
這一場酒宴,賓主盡歡,氣氛熱絡。
只是對于實質性的問題,邢老板再三回避,向英東是點到為止,而左震則冷眼旁觀。看上去場面不知多麼熱鬧氣派,好象是多年老友,實則卻各站一邊,心思各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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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終人散,已經是深夜時分。
左震從酒店出來,唐海早吩咐司機開了車過來等在大門口。給他披上外套,唐海有點擔心地問︰「二爺喝多了酒?」
左震搖搖頭,其實今天晚上他喝得不多,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只覺心里有點堵,酒意竟有點上涌。
「我自己走一走,你們不用跟著。」左震吸了一口夜里沁涼的空氣,把翻涌的酒意壓了下去。他是真的想在夜晚的寒冷里一個人靜一靜,這幾天一直忙個不停,晚晚應酬,歌舞嘈吵,燈紅酒綠,他實在已經覺得膩了。
唐海愕然又有點為難地站在原地,想跟上去又不敢。都三更半夜了,二爺自個兒在外頭閑晃什麼啊?
一絲隱約的樂聲在清冷的風里飄過來。
左震站住腳,有點意外地側耳傾听,是某種笛子或簫奏出來的,十分婉轉低回。這里正離獅子林後園不遠,他不知怎麼竟走到這邊來了。但據他所知,這園子里也沒人住,怎麼會有這樣的樂聲呢?
尋聲慢慢走過去,左震在獅子林後園的鐵門前停住腳步。那鐵門掩映在一大叢盛開的丁香花叢中,是鎖著的,周圍很暗,融在夜色里,只有淡淡的花香氤氳著。到了此處,已經听得很清楚,是一支不知名的曲子,正從這園子里傳出來。是簫聲。
透過花木扶疏的間隙,可以看見,吹簫的人就在園子南邊的小亭子里,從鐵門這個角度望過去,也看得不是很真切。好在今晚月色明亮,左震認得吹簫人那一對烏黑垂在胸前的長辮子,不是錦繡還有誰?
她並不是完全對著鐵門這邊,有點側過身子,倚在欄桿上,衣服是白色的,不知是絲還是緞,輕飄飄的那麼單薄。吹的是一管紫竹長簫,簫管斜斜地垂下,她的頭也輕輕垂著。
明月下面,她整個人似乎都被夜色里淡淡的輕煙籠罩著,每一處輪廓都美得有點虛幻,扶簫的手雪白如玉,像是煥發著晶瑩的微光。
簫聲低而徘徊,千折百轉,在夜風里繚繞不去。她是有心事的,左震完全不懂音樂,可是,但凡有耳朵的人,都會被這簫聲里的繾綣惆悵之意打動。
左震在黑暗里呆住了。
榮錦繡——居然還吹得這樣一手好簫?他記得那回在獅子林酒店那個房間里見到她的時候,她好象的確是提過會吹簫的事,但沒有人放在心上,這又不能當飯吃。言猶在耳,原來她說的是真的。
左震一手撐著鐵門,不禁低低地笑了起來。真是諷刺,他和英東居然曾經嘲笑錦繡不會彈鋼琴。以前她在家鄉的時候,也是養在深閨無人識的閨秀吧,現在卻在這亂世中淪落風塵。上流社會的達官顯貴們,甚至包括向英東在內,喜歡的都是華麗高貴的鋼琴;而錦繡的簫,就和她的一片心意一樣,只怕很難如願得到英東的賞識。
左震的心,溫柔地牽動。
這些年來,血雨腥風里闖蕩,在繁華與落魄的起落之間,早已忘記廠心動的滋味。他是孤兒,從小被父母拋棄,睡過橋洞,當過乞兒和小偷,六歲時被師父何從九收養,成了青幫一名小幫徒。如今的地位和金錢,是他流血流汗打拼回來的;看上去他身邊前呼後擁風光無限,其實他明白那不過是繁榮的點綴。
為了迎合上流社會的虛偽,他必須小心隱藏自己的真實;為了逃避黑夜里的死寂,他拿錢買笑夜夜笙歌,一直到自己覺得疲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