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怔了半晌,不禁泄氣,但嘴上卻不肯認輸地仍然強辯︰「可是……我學過繡花、編織,還上過幾年學,以前在學校文藝社里也學過唱歌,對了,我還會吹簫,從五歲起我就開始學吹簫了……」她越說聲音越小,心里十分懊惱。這些鄉下土包子的過時把戲,花拳繡腿的招數,放在家里自娛娛人,倒也罷了,出來混飯吃,尤其是在五光十色洋派十足的上海,管什麼用?
左震望著她,看她小小的一顆白牙懊惱地緊咬著下唇,彷徨、迷茫、羞惱都在那雙明眸里,還不肯服輸地瞪著他辯白,表面的倔強,心里的慌張,一絲也瞞不過他的眼楮。
不知怎的,他竟有一點心軟了。
向英東笑吟吟地在一邊等著看左震的笑話。都說他辦法多,這回可沾上麻煩了吧?榮錦繡是明珠的妹妹,不管明珠認也好,不認也好,她和外面的女人不一樣。推出去固然不好,養起來似乎又更加不妥——包她十個八個榮錦繡也不是包不起,問題是,明珠那里怎麼交待?你妹妹被我從街上撿了來,所以就干脆上了她?況且,錦繡這樣的小丫頭,半點不解風情,連怎麼服侍男人都搞不懂,根本不合胃口。
「你先養好傷再說吧。」左震道,「到時候我自有安排。」
這只滑頭的老狐狸!向英東暗暗笑罵,四兩撥千斤,原封不動推回來——到時候,到什麼時候?偏偏錦繡那笨女人還一臉感激。察顏觀色、審時度勢的功夫,她連明珠的一成也沒學到手,簡直差了十萬八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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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欲暮,黃昏時分。
瑟瑟秋意,因為陰沉欲雨的天色而更形寒冷。一下午都是陰著天,到了傍晚烏雲更濃,只是雨遲遲沒有落下來。路上來往的車和人都那麼匆忙,這種時候,誰還不急著回家,盼著用熱騰騰的飯菜、明亮的燈光、家人的笑語,來洗月兌一天奔忙在外的疲憊?
錦繡急急走在路上。上海的路太復雜,她又完全陌生,是拿了地圖又一路打听,才找到那所華英小學的。報紙上登了他們招聘教員的廣告,看上去條件也並不十分苛刻。但去了之後才知道,從來沒有教書經驗,只念過普普通通幾年書,而且連個保人都沒有,想當教員,那簡直是異想天開。
從華英小學的路口拐出來,錦繡沮喪得抬不起頭來。一整天的興奮和希望全都成了泡影。一直走過了好幾條街口,錦繡才赫然發覺——走錯了路!跋緊往回走,卻越轉越胡涂,眼前是一片車水馬龍、高樓大廈,來時的路在哪里?
身上一分錢也沒有,偶爾有拉黃包車的車夫見她站在路邊,東張西望,就過來兜搭生意,她只敢拚命搖頭,哪里還付得出車錢啊?
空氣潮漉漉的,寒氣襲人。
錦繡身上還穿著那件薄呢子旗袍,是蘭嬸臨時去張羅的,在屋里不覺得怎樣,出來一走,才發現太單薄了,腿上手上都冰涼地爬滿雞皮疙瘩。最擔心的是怕下雨,天色晚了,得趕緊回獅子林去。也沒打個招呼就偷跑出來找工作,不知道英少今天會不會去那邊看她?這兩天他大概比較忙,一直沒見著人影。
扭傷的左腳雖然已經好多了,可以不用拐杖,但走路久了,還是隱隱作痛,像灌了鉛似的。而這路縱橫交錯,人多馬亂擾擾攘攘的,錦繡已經是頭大如斗,不辨東西。
雨終于落了下來。開始還算細小,後來漸漸轉急,錦繡的頭發和肩膀已經淋濕,還到處東一頭西一頭地亂撞,眼見衣服已經禁不住再濕,只好跑到近前的望海樓教堂的大門下面躲雨。
誰知道,這雨非但沒有停歇的意思,反而愈來愈大了似的。錦繡焦急得團團亂轉,幾次三番想沖出去,又打住了步子——不認得路,沖到雨里去有什麼用呢?
對面華隆銀行、易通洋貨的霓虹燈招牌亮了起來,在淒迷的雨霧里交相輝映。錦繡抱緊自己的雙臂,冷得瑟瑟發抖,頭發濕得滴水,彷徨四顧,人地兩生。
一輛汽車疾駛過去,濺起路上的雨水差點甩了錦繡一身。幸好她躲得快,只有小腿和旗袍下擺沾了幾點泥水——還不至于當場變成只斑點狗。錦繡彎下腰拿著手里的報紙擦拭,那輛車卻突然又倒退了回來,正好就在她的面前停下。
司機利落地下來,拉開後排車門,撐起黑色雨傘——一雙珵亮的皮鞋伸出車子,踏進雨水里,上面是一截筆挺的褲管。
錦繡愕然直起腰,眼楮一下子睜大了。傘下赫然竟是左震?天色暗沉,冷雨淒寒,他的聲音卻有著暖人心脾的溫和︰「錦繡,上車。」
他的語氣那麼的理所當然,讓人無從拒絕,一邊從司機手里接過傘,遮在錦繡頭上,「下雨天不要到處走。」
這還是錦繡第一次坐上這種私家車。寬大的皮椅子舒適柔軟,空間里彌漫著暖烘烘的氣息。她有點好奇地伏過身子去看前邊司機開車,那圓的一輪就是轉彎用的吧,旁邊還有手柄;司機手勢純熟,真不簡單,能夠駕馭這麼一輛復雜的龐然大物。,左震不是個愛說話的人,但不知為什麼,此刻錦繡竟覺得他有絲親切。雖然只見過兩次面,但上海這麼大,她總共認得這寥寥幾個人而已,左震也算是對她不錯的了。
錦繡的發絲濕漉漉的,額前幾綹發穗兒還滴著水,貼在她光潔的額頭上。眉毛顯得越發黑秀,眼珠蒙了一層水氣,像兩粒浸在水里的黑珍珠,孩子氣地忙著張望。
左震側過臉看了她一眼,「你的傷已經全好了?」
錦繡點點頭,「是啊,前天就不用拐杖了。」她朝左震一笑︰「看,臉上的青青紫紫也退掉了。」
「蘭嬸照顧我很周到,每天吃的東西從來沒有重復過,連衣服都不肯讓我洗,天天吃飽了就睡覺、睡足了又起來吃飯,唉,我真的有點消受不起。這樣養著,傷怎麼能不好,不過本來也沒大礙,青青腫腫罷了,沒傷到筋骨。」
錦繡拉拉雜雜地說著,有點他鄉遇故知一般的興奮和嘮叨。其實左震充其量也只能算是萍水之交吧,連話都沒說上幾句。不過此時此地,對錦繡而言,即便只是萍水之交,也彌足珍貴。
左震也沒插話,她的噦里八嗦他好象並不介意,只是問了句︰「晚上還有其它事情嗎?」
錦繡一怔,「我會有什麼事情,除了睡覺。」
「那就晚一點回去吧。」左震這樣平淡地說。
下了車錦繡才發現,這是一間酒店。
說是酒店,同獅子林、七重天可差得太遠了,只是座簡單的兩層小白樓,上懸「湘潭酒店」的橫匾。
「我和英東都愛吃湖南菜,這里特別地道。」左震對她說︰「還算清靜,只是地方簡陋。」
錦繡卻十分開懷。這怎麼能算簡陋,只是淳樸而已,門口掛著的紅燈籠、油紙傘,還有里面的竹樓梯,一走就「吱呀」的響,十分古樸,惹人喜愛。英少也愛來這個地方嗎?
他們上了樓,並不是包廂,只是個清靜的偏廳,下雨人少,只有這一桌客人。他們的桌子靠窗,那窗子支起一半,以竹簾遮雨,雨聲撲簌,細微靜謐。錦繡突然想起一句詞,叫做「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這寧靜之中,雨滴打在竹簾上面,听來竟詩意盈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