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震已經轉回去的身子停了-下。
他想起那個在殷宅門口撞到英東、又曾經讓明珠撒了一地鈔票的姑娘,穿個藍竹布短襖、黑裙子,梳著一對烏黑長辮。臉孔跟明珠有七分相像,他沒問,明珠也沒提,不過一眼就看得出,她和明珠有著某種特殊的關系。
「等一等。」左震走近前細細端詳了一下狼狽不堪、滿臉血污的錦繡,沒錯,是這個姑娘,「唐海。」他一邊轉身,一邊吩咐身後亦步亦趨跟著的人,「開我的車,把她送到獅子林。跟英少打個商量,給她個房間,再找大夫看看。就說是我的意思。」
唐海是個一臉機靈的年輕人,年紀雖不大,跟了左震卻有四五年,此刻也不禁大出意外,一向不插手管別人閑事的二爺,今兒個是怎麼了,突然這樣大發善心。讓這女人去獅子林?那里的房間要五十塊大洋一個晚上哪。望向石浩,他也有愕然之色,只對唐海道︰「快去吧,二爺坐我的車走。」
第二章
錦繡醒過來的時候,只覺得頭痛,身子彷佛是麻木的,連手也沉重得抬不起來。
這里是什麼地方?天花板上垂著盞華麗的水晶燈,四壁貼著鶯蘿花壁紙,一扇正對著滿天夕陽的天窗,雪白的窗紗在微風里輕輕晃動。身上的被子是絲絨的,柔軟舒適,床頭花瓶里插了朵梔子花,花朵潔白,香氣撲鼻。
做夢嗎?錦繡疑惑地轉動眼珠,周圍沒有人,很安靜。奮力舉起手模了模腦袋,赫然發覺觸手是一層紗布,那麼不是夢了,有人救她回來,而且替她處理傷口。
不大一會兒工夫,門喀嗒一聲輕響,進來的是個中年婦人,見錦繡醒了,也一陣高興︰「姑娘,你總算醒過來了,都昏睡了一天一夜,我正擔心呢。怎樣,好些沒有?」錦繡想掙扎起身,但手臂一陣刺痛,又跌回枕上。
「快別動!」那婦人急忙按住她,「你好好地躺著,我只是進采看看你醒了沒。」
錦繡虛弱地開口︰「是您救了我?」
那婦人一怔,「不是,英少吩咐下來給你安排房間、請大夫,我也不知道。」
「英少?」
錦繡覺得這名字耳熟,在殷宅外面撞到的那個男人也叫「英少」,敢情這上海灘里,叫「英少」的人還真不少。「能不能請問,這是什麼地方?」
「獅子林,」那婦人笑著回答,「獅子林大酒店。姑娘,你還算、走運,遇著英少。這邊的房間可都貴得很呢!」
「什麼!」錦繡吃了一驚,「我連一個銅子兒也沒有啁!」
「不用慌,」那婦人連忙安撫她,「這是英少的地方,他哪會收你的錢?要錢也不會把你帶到這兒來了。」
錦繡不禁松了口氣,又覺得難堪起來︰「這怎麼好意思?」
「既然醒了,先吃點東西吧。」那婦人轉開話題,「牛女乃還是粥?」錦繡原來還饑火中燒的胃彷佛麻木了似的,嘴里有點發苦。
「那……隨便什麼都好。」錦繡感激地道︰「謝謝您。」
「不用客氣,姑娘,反正英少吩咐下來要照顧你。我不過是這邊干活的下人,你叫我蘭嬸就好。」
听見蘭嬸關門的聲音,錦繡心里的感激彷佛滿得要溢出來。英少是誰?這樣一番恩情,照應又如此周到,該怎麼報答人家才好?
此刻,向英東正和左震一起從華隆銀行的大門口往外走,向英東邊走邊問︰「昨天唐海把個要飯的女人送到獅子林,還要我傳話吩咐房、請大夫,說是你的意思。你怎麼管起這麼一檔子不相干的閑事來?」
左震道︰「看樣子你是忘了,前兩天在明珠家門口,-個小丫頭跑出來一頭撞在你身上,你還對人家又模又抱的,嚇得她半死,怎麼,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是她?」向英東臉上掠過一絲錯愕,「是明珠的什麼人吧,看來是跟明珠鬧翻了。可也不至于兩三天工夫,就落到沿街討飯的地步吧?」
左震已經走到車邊,唐海趕緊把手里拿著的外套披在他肩上,又一手拉開車門,「二爺請。」
「既然和明珠有關,最好還是問一問她的意見。」左震臨上車前,唇邊勾起一抹調侃的笑,「凡是和明珠有關的事,也都不能算『閑事』吧,英東。」
向英東這邊的隨從也拉開車門等在那兒,听見他咕噥了一聲,「八百年前的孫猴子投胎轉世,是不是改了姓左?」他對明珠再有興趣,那也是大哥的女人,一下也踫不得;連這點心思也瞞不過左震的眼楮?他這對眼珠子也太毒了。
「去哪里,英少?」司機問。
向英東打起精神,「回獅子林看看。」他倒要好好問清楚,那個幾次三番踫到他手里的丫頭,和殷明珠是什麼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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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繡喝完了滿滿一碗的皮蛋瘦肉粥,正在稱贊︰「蘭嬸,你的手藝可以當獅子林的大廚了,一碗粥也煮得這麼香。」
蘭嬸笑得眼楮都瞇成一條縫︰「獅子林可是上海數一數二的地方,要是只賣皮蛋瘦肉粥,可不就成了粥鋪啦?」
錦繡好奇地睜大了眼楮︰「鼎鼎大名的地方?蘭嬸,這里到底什麼東西最有名?」
「這個問題,還是讓我來告訴你吧。」
門口傳來向英東的聲音。
蘭嬸嚇得當即彈了起來,腰彎成九十度地鞠著躬︰「英少!」
錦繡也呆住。英少,他就是蘭嬸說的那個英少,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情?
「你下去。」向英東揮手打發蘭嬸出去,走到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錦繡︰「嘖,好好一張臉,給打成這個模樣。這樣瞪著我,不認識了嗎?」他英俊的臉上掛著吊兒郎當的邪笑,看著錦繡的眼神,充滿了戲謔。
錦繡的臉驀然漲紅。向英東這種眼神和笑意,她在殷宅前面就曾經見識過,記憶猶新,而且毫無招架之力。從來沒見過這種男人,這樣邪氣,一點也不懂得禮貌規矩,似乎用那雙眼楮就可以對女人上下其手,令人羞惱交加,卻偏偏生不起他的氣來。
應該對他說聲謝謝,但此刻道謝的話都好象卡在嗓子眼兒里,上不著天、下不著地。
「你前幾天跑到明珠那里,是做什麼去的?」他不打算繞圈子,「才幾天不見,就變成這個樣子。該不是得罪了明珠,被她教訓了?」
錦繡真不曉得該拿這個一臉沒正經的男人怎麼辦才好,只有咳嗽了一聲,定下神來道︰「不關明珠的事,我們沒什麼。」
「是嗎?」向英東當然知道她明珠之間絕不會「沒什麼」,他俯,曖昧地對上錦繡的眼楮,「你可不像個說謊的高手。」
錦繡的腦袋開始發暈。他離她太近了,面對那麼一雙眼楮,錦繡覺得自己像鷹隼利爪下一只無所遁形的小麻雀,連長了幾根睫毛都被看穿了。
債主上門逼債,大媽帶著小弟書惠卷走家里最後一點錢,悄悄回了老家湘山,只剩我一個人,付不出錢來,連房子也被收了去。實在沒有辦法,只好听三叔的話,到上海來找明珠。
「原指望是姐妹,好歹先住幾天,上海是個大地方,或許能找點事情做。沒想到的是,榮家雖然沒了,明珠對榮家的怨恨卻還沒有消散,我就這樣被拒絕了。」
向英東專注地听著,神色間有種特別的怔忡。早知道明珠背後是一段不愉快的過去,只是現在才听說當年具體的情形。
錦繡臉上雖說青一塊紫一塊,額角腫了,嘴唇也破了,非常狼狽,但輪廓依稀可見明珠的影子。那天在殷宅撞上的那一幕,也可以證明她所言不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