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復劍門關,是踏著如山的尸首,成河的血流拼出來的。
這兩天,大營里都在清點傷亡的名單,每座營帳門口,都掛著白色的燈籠。
在虎騎營的主帳里,蕭鐵笠、趙舒、韓滄正圍成一圈,坐在桌前,人人的臉色都很沉重。
帳簾一掀,一陣似蘭非蘭,似麝非麝的香氣飄了進來,是素衣的袁小晚,手里還捧著—只精致的香爐。
「袁姑娘。」幾個人,連同蕭鐵笠在內,都一齊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他怎麼樣了?」
袁小晚搖了搖頭,「還沒醒,可是脈象很不安穩。我剛去找了些寧神的香料,或許有用。」
韓滄攢著拳頭擊了一下桌子,「你昨天不是說過,沒傷著髒腑,應該不礙事的嗎?」
「可他失血太多了,而且激戰過久,傷了元氣。」袁小晚道,「難道我不盡力嗎,能用的藥我都用了,能想到的辦法都想了,我,心里比誰都著急。」
蕭鐵笠長嘆了一口氣,「唉——只怪我去得太遲了。」
「蕭帥何必太自責,瓦刺的銅人陣那麼霸道,你也還是破了陣。」袁小晚安慰他,「最重要的是,仗已經打贏了,付出什麼樣的代價,也都是值得的。」
「破陣?」蕭鐵笠苦笑道,「若不是楊昭護著佟大川冒死突圍,讓他送來的那六個字,我怎麼想得到這樣的破陣之策。」
「是啊,死傷的兄弟那麼多,我連慶功酒也咽不下去。這場仗的頭功本來應該歸楊督軍,可是現在卻變成這個樣子……」趙舒也一嘆,「好在咱們趕到得還算及時,要是再遲上一步,就真的是回天乏術了。」
「趙舒!」蕭鐵笠瞪了他一眼,「不要亂說。現在楊昭不還好好的嗎,他不會有事的。」
「我怎麼是亂說?蕭帥沒听見劉進後來說嗎,當時楊督軍整個人就像失去了神志一般,刀槍一齊往他身上招呼,他卻躲都不躲,直往風煙那邊沖。若不是劉進和幾個手下拼死護著他,把他拽回來,此刻哪還有命在?」
說到這里,大家都一陣沉默。
當蕭鐵笠的大軍破陣趕到的時候,風煙已經出了事,楊昭也受了重傷。當時只要再早上那麼—步,—切都會不同。
「風煙……已經安葬了嗎?」蕭鐵笠問了一句。
「是我親自去辦的。」袁小晚緩緩地點了點頭。
「也幸好楊督軍沒看到風煙的樣子,否則,他怎麼受得了。」趙舒低聲道,「都已經那樣了……」
「當時情況那麼混亂,誰也沒想到——」韓滄話沒說完,蕭鐵笠已經打斷了他,煩躁地道,「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能讓風煙活過來嗎?等楊昭醒了,誰也不要跟他提起這件事。」
「可是他一定會問起來啊!」趙舒撓了撓頭,皺眉道,「那咱們怎麼回答?」
「自然是揀好听的說!」蕭鐵笠回過身,「難道你要去跟他說,戰後找到了風煙,她如何的慘不忍睹,連尸身都拼不全了,你想要了楊昭的命嗎?」
「是啊,蕭帥說的沒錯。」袁小晚道,「他現在的身體狀況,根本禁不起這樣的刺激。這件事,我會跟他交代,我會告訴他,風煙走得很平靜。」
「寧如海怎麼樣了?」蕭鐵笠搖了搖頭,當天寧如海是跟中軍在—起,他知道風煙的噩耗之後,簡直就快要瘋了,按都按不住。
「別提了。這兩天他還一直鬧著要把風煙的靈柩起出來,帶回京城去。」袁小晚蹙眉道︰「這樣長途跋涉,等回了京,只怕什麼都沒了,真是胡鬧。我沒理會他,也許人在傷心的時候,總會有點神志不清。」
「唉!」趙舒嘆了一口氣,「只遲了那麼一點點,事情怎麼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大家又是—陣沉寂,相對無言。
生與死,都是天意吧,是上蒼冥冥之中的安排。楊昭和風煙,本不該在戰場上相遇和相識,他們的結局,或許早就已經注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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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過去了。年關將近,戰事已經結束,戰場也都清理完畢,大軍開始拔營返京了。
在虎騎營的駐地,楊昭的軍帳里,氣氛卻少見的僵硬。
楊昭坐在燈下,靠著椅背,袁小晚正在給他換藥,小巧的鼻尖上沁出了一層微汗。
難道他是鐵打的嗎,這樣的一身傷,他不覺得痛,她從來沒見過楊昭這個樣子,好像他對身邊的—切,都失去了反應。
自從他醒來,已經三天了,幾乎沒有出過帳門一步,也沒有見過任何人,連蕭帥要來,他都不見。這三天,他一直沒合過眼,不動,也不說話,一直在這樣沉思,好像和這個世界已經月兌了節。
燈光照在楊昭的臉上,是一種失血過多之後的蒼白,這張臉,曾經無數次地教她心動,教她渴望,但此刻,從額頭到耳邊,卻多了—道血淋淋的傷口。
袁小晚輕輕地敷上藥膏,她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讓他臉上的傷口愈合如初。只要時間慢慢過去,不管是身上的,還是心里的傷痕,都有愈合的那一天——風煙已經不在了,總有一天,他會把她和這場戰爭,一起忘記。
「好些了沒有?」換完了藥,袁小晚柔聲問。
楊昭沒說話,神色還是那麼僵硬。
袁小晚輕輕一嘆,「你總是不說話,難道不悶嗎,我想起一首曲子,念給你听听吧。說的是—個女子,丈夫出了遠門,到了冬天,想給丈夫寄件棉衣,可又怕他有了衣服,就不知道回來。」她別轉了臉,曼聲吟道,「欲寄君衣君不還,不寄君衣君又寒。寄與不寄間,妾身千萬難。」
她的聲音柔和悵惋,念完了,回頭向楊昭笑了笑,「指揮使,你說,這件衣服,她到底是寄還是不寄?」
回答她的還是沉默,空氣里仿佛只有她嘆息的余音。
「你在想什麼?」袁小晚又問了一遍。他就在她的身邊,可是仿佛隔了千山萬水般的遙遠。
「大雪。」出乎意料的,楊昭居然回答了兩個字。
這還是三天來,他第一次開口跟她說話吧?袁小晚手上的藥「砰」地落到了地上。他的聲音不好听,十分沙啞,而且很低,像是自言自語,可是她已經喜出望外了。
他說大雪,那是什麼意思,外面並沒有下雪啊!
楊昭的眼楮望著帳外,可帳外的夜空里,什麼也沒有。他眼里布滿了紅絲,卻又漸漸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辛酸和悵惘。
他想起在袁小晚的營帳外,風煙匆匆追出來,隔著雪,看著他,猝然印在他臉上的輕輕—吻。那麼柔軟,那麼溫暖,帶著—種慌張的羞澀。
那時是心醉,此刻是心碎。
他和她之間,仿佛一直飄著雪。
第一次下雪,是在鐵壁崖,記得風煙像個孩子一樣驚嘆著說︰「這關外的雪花怎麼都特別大?」那個時候,她還不知道吧,從此以後,她就要永遠留在關外的雪地里了。
還記得,他在暴風雪里追上她,抱著她,就好像抱著一塊冰,寒意徹骨。現在呢,現在風煙還冷不冷?她長發上的冰霜,再也不能融化在他的懷里。
要離開那座山洞的時候,風煙從身後抱住了他,輕輕說︰「走出這個洞口,回了大營你還是你的督軍,我還是我的陸風煙。這一夜,就跟外面的雪一樣,慢慢化了。」她的聲音里,點點滴滴都是舍不得。都是他的錯,不該要她等,他應該在那個時候就把她帶走,遠遠離開關外這片充滿了血腥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