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煙想起,初見楊昭,是蕭帥設宴款待她和寧師哥的酒席上,觥籌交錯的熱鬧氣氛里,惟獨楊昭被冷落在一邊,他一個晚上自斟自飲的樣子;想起帥營里大小將領匯集一堂商議軍情,楊昭卻被忘到腦後,他在虎騎營里親自給摔跤比賽擊鼓,那震耳的鼓聲;想起打下了十里坡之後,他在營門外的寒風里等候勝利的消息,卻等來了她的譏諷和嘲弄,他臉上那種沉默的神情;想起糧草庫被燒,她怒闖虎騎營,指著楊昭的鼻子說他是王振身邊的一條狗,他那一刻的震驚和難堪;想起昨天出兵黃沙鎮之前,楊昭被他們甩在路邊的漫天風沙里,眼里的苦澀和忍耐……何止是這些啊,她都想不起,這樣的事情到底發生過多少回!
一時間,種種情形,一幕幕掠過,風煙心里似乎被狠狠抽了一鞭,突然灼痛起來。
「喂,陸姑娘?」袁小晚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怎麼了?」
風煙猛地回過神來,「沒什麼,你說的——都是真的?」
袁小晚不悅地道︰「你若是不相信,又何必來問我。」
「我只是不敢信而已。如果事情是你說的那樣,楊昭為什麼要阻止我們攻打十里坡,為什麼又和燒糧草的事扯上了關系?」風煙不明白,楊昭做這些,又是什麼用意。本來蕭帥和趙舒、韓滄他們就處處疑心他,以楊昭的聰明,為什麼要讓自己卷入這樣的事情里去?避嫌都只怕來不及。
「這些,我也不清楚。」袁小晚蹙起眉,「指揮使的決定,沒有必要跟我們交代。我能告訴你的,只是我所知道的一部分。記得糧草庫被燒之前,指揮使吩咐我每次帶人去取軍糧,都把庫里的一部分糧袋運到下面的地窖里去,然後用裝了石塊和干草的假糧袋放在上面充數。而那個地窖,應該也是他提前叫人挖好的。所以我敢斷定,糧草被燒,又失而復得,是他算計好的。」
「他怎知糧草庫會起火?就算他知道,又何必這樣大費周折,就直接加派人手保護糧草,不是更省力嗎?」風煙百思不得其解。
袁小晚也搖了搖頭,「我也想不透。但就在你刺殺指揮使的那一夜,難道你沒發現,虎騎營已經是一座空營,其實不止是那一夜,連接三個晚上,他們都被指揮使派到營外各條要道,守株待兔去了。瓦刺派兵來偷襲,正好趕在糧草被燒的當口,路又模得那麼熟,想必是有內應的。」
「其中的內情,你也不知道嗎?」風煙有點失望。
「我不需要知道。」袁小晚道,「我跟你不同,我不在乎誰是誰非,誰對誰錯,什麼勝和敗,什麼紫荊關。無論指揮使做什麼,我都會跟隨他,听從他的命令。」
風煙第一次正視袁小晚的臉,一直都覺得,她舉止輕佻任性,說話又連諷帶刺,所以很不喜歡她。但是,直到此刻,風煙開始發現,不是每一個人,都像表面上那麼絕對,比如袁小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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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不著。
風煙躺在床上翻來覆去。
昨天一場激戰,又來回趕了將近八十里路,體力早就耗盡了,應該好好地睡上一覺。可是腳踝的傷處隱隱作痛,心里像開了一鍋沸水,哪里合得上眼。
都什麼時候了,楊昭他們怎麼還沒有回來?是被鐵壁崖的瓦刺騎兵給纏住了,還是路上出了什麼事,或者他們遇見了瓦剌的援兵?幾百個問題,七上八下地在心里纏繞,風煙嘆了口氣,終于從床上爬了起來,披上衣服,在床前來回地繞著圈子。
千萬不要出事啊,她連一句抱歉都來不及說。
袁小晚是楊昭的屬下,她所說的話,風煙應該是一個字也不相信的,但是偏偏奇怪,她就是相信這一切。
眼前又浮現出被困鐵璧崖時,楊昭那一絲淡淡的苦笑,帶著點自嘲,那應該是一種百口莫辯的無奈吧?
還有他的細心,連寧師哥都沒看出來她的腳踝受傷了,他卻一眼就發現了。想起他給她裹傷的時候,那種粗暴的語氣,其實手上的力道卻放得很輕,生怕弄疼了她似的。
不要胡思亂想了!風煙打斷了自己的思緒。
他不過是幫她裹了裹傷而已,戰場上這也是很平常的事吧!有什麼好害羞的?再說,現在楊昭和虎騎營都還生死未卜,吉凶難料,她怎麼可以在這里想入非非!
「陸姑娘!快出來,快點!」帳外傳來趙舒的叫聲,還帶著幾分喘,「楊督軍他們回來了!」
什麼?!楊昭回來了?
風煙的心髒猛地提到了喉嚨口,太過驚喜,幾乎是兩步就沖出了帳外——連一刻也不願意再等,恨不得立刻、馬上就看見楊昭好端端地站在她的眼前。
「他在哪里?」風煙一眼看見趙舒,劈頭就問。
趙舒是跑著來的,正在喘息,看見風煙,不禁失笑,「你就這樣去找他?就穿成這樣?」
風煙這才想起,自己只穿了一件素色小棉襖,連厚一點的外衣都忘了穿;因為一只腳踝受了傷,裹了紗布,所以只有一只靴子在腳上。
「啊喲!」忍不住臉上一紅,風煙連忙又奔回帳內,「等我一下,咱們一起去接他們!」
總算手忙腳亂地穿戴停當,風煙和趙舒一起直奔營外。
風雪已經停了,路上鋪著一層冰凌,馬蹄踏上去,爆起一連串碎冰的脆響,老遠就能听見。
「那不是虎騎營的大旗嗎?」趙舒的馬鞭往前一指,風煙順勢瞧過去,果然,黑底繡金,紅色瓖邊,分明就是虎騎營的戰旗啊。
「楊督軍……」趙舒已經打馬迎了上去。
風煙反而躊躇起來,見了他,說什麼?她真不習慣跟別人說些道歉的話。再說,她和楊昭的關系那麼惡劣,人家也未必想要看見她。
隊伍越來越近,風煙竟有些緊張起來。她的馬停在路邊,可以清楚地看見前面的楊昭和佟大川他們,大家的樣子都凌亂狼狽——血污斑斑,滿面風塵,就連楊昭也好不到哪里去,右邊肩膀好像還帶著傷,草草地包扎了一下,軍衣也都破得不成樣子。
看起來,他們這一天一夜,又經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惡戰。
「鐵壁崖這一戰,凶險歸凶險,可也好好地收拾了瓦剌一頓!」佟大川的聲音最響,「教他們下回再也不敢使這些陰謀詭計。」
「風煙,你在那里發什麼呆?」趙舒回頭大聲招呼,「飛也似的跑出來,我都差一點追不上你,這會兒都到了跟前,怎麼又停住了?」
風煙只好緩緩縱馬上前,正和楊昭打了個照面。
「你……」兩個人一同開口,又一同沉默下來。
「你……回來了。」風煙有點尷尬地開口,自打認識楊昭,大概這是她聲音最小的一次。楊昭也不知道有沒有听清楚,只是帶著點意外和調侃地道︰「我說這一路上眼皮跳,原來是陸姑娘在這里等著了。」
風煙臉紅了。
她還會臉紅?楊昭不禁詫異,她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嗎?況且,他根本沒說什麼啊——她連那兩只小耳朵都紅透了。
「你……」兩個人再度同時開口,又同時打住。
氣氛更加微妙而困窘,旁邊的趙舒沉不住氣了,道︰「這是怎麼啦,楊督軍他們回來,你不也挺高興的嗎?這會兒工夫,怎麼突然變成悶葫蘆了,只會說你呀你的。」
風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已經夠要命的了,這家伙還不識趣地來攪局!匆忙之間只好隨便抓了一句話來說。「都回來了就好,大伙兒都很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