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小的動作,也清清楚楚地落進了楊昭的眼里。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掠過他的唇邊,又來了一個對付他的人。其實,也早已經是意料中的事。他周圍已經到處都是戒備和敵意,再多一個又如何?
或者她跟其他人惟一的不同之處,是她的眼楮,隔著滿室喧嘩,她是用眼楮跟他說話的。片刻的對視,就已經壁壘分明。
「風煙?」寧如海覺得她有點異樣,怎麼站在帳門口不走了呢?難不成是人多害羞了?這可真是難得一見,原來風煙還有怯場的時候。
被他用手肘一踫,風煙驀地回過神來,低聲道︰「當心,楊昭在這里。」
「你怎麼知道?」寧如海一震,這麼快,就踫上面了,「在哪里?」
「來來來,寧兄弟和陸姑娘總算來了。」趙舒見他們還杵在門口,忙站起來招呼,「又不是大姑娘上花轎,怎麼來得這麼遲?」
寧如海抱拳笑道︰「在下忙著安頓行裝,路上又有點累,所以來遲了,希望沒擾了大伙兒的酒興。」
趙舒把他拉到座位上,「今天除了蕭帥和楊督軍,你們兩個就坐了最上首,這場酒,也是蕭帥特別為你們擺的。」
蕭鐵笠也起身道︰「等這批糧草,等得是望眼欲穿,總算到了。除了咱們帳里,下面各營官兵都在慶賀,難得這麼高興,也不用拘禮了,都是帶兵打仗的粗人,只管稱兄道弟就是了。」
「是啊,是啊。」周圍的將領們都隨聲附和。
蕭鐵笠一向治軍嚴格,今夜也難得寬容起來。
面對這只能勝、不能敗的一戰,每個人心頭的壓力都實在太大了。這些天來為了糧草的事憂心忡忡,軍中甚至已經開始斷糧了,突然得知糧草終于運到,人人松了一口氣,一時興奮,總是難免的。戰場上形勢險惡,這一刻永遠不會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事,此時此地的縱酒狂歡,似乎是種刻意的放縱,大伙兒都有點忘形了。
「咱們就听蕭帥的,在這兒誰也別管什麼上下,寧兄弟,陸姑娘,我先敬一碗。」趙舒仰頭先喝了一碗酒,一抹嘴,又拉著寧如海道,「都是頭一次見面,我給你們引見。蕭帥你們都見過了,這邊是韓滄韓將軍,這邊是葉知秋葉將軍,都是好兄弟,大家不要見外。」
韓滄倒一眼看得出來是行伍出身,臉色黝黑,濃眉豹眼,一雙手有小浦扇那麼大,就往寧如海肩膀上拍了下來,「寧兄弟,你放心,今後這軍營里誰敢不服你,我老韓第一個跟他算賬。」
饒是寧如海功夫了得,也被他這一拍,拍得半邊身子都歪了,還得連聲道謝︰「唔!多謝韓將軍關照……」
葉知秋原是棄文從武,所以舉止就溫和多了,只是在一邊笑著搖搖頭,「這韓滄,一喝了酒就沒輕沒重了。」
不知道是有心或是無意,在笑語喧嘩、觥籌交錯的熱鬧氣氛里,唯獨楊昭被隔了出去。貴為都御指揮使,又是督軍,他算得上是重權在握,可是在這個大營里,就連一個肯過來跟他喝杯酒的人都沒有。
說來也是,在京里他高高在上前呼後擁,又有王公公在他後面只手遮天,誰都不得不避忌他三分︰可是出了關,千里迢迢,楊昭縱有天大的本事,怕也使不出來了。
「趙將軍,咱們都在這里喝酒,萬一有點什麼風吹草動,來得及嗎?」風煙有點擔心,主帥、督軍、副將,連同大大小小的頭領都在這里,這行軍打仗,可不是鬧著玩的。
「這個不用擔心,大營的布防很嚴密,再說瓦刺還沒模著咱們的底細,怎麼會貿然來犯?他們打劍門關也損失了些兵將,雖然元氣未傷,可總得整頓一下。眼前正隔著鐵壁崖嚴陣以待呢。」
「這一仗,咱們可是萬萬輸不起。」風煙輕嘆道,「關于是戰是和,上邊一直分歧很大,一旦紫荊關失守,這北方……」
趙舒也是明白的,「可這仗,實在是難打啊。瓦刺兵強馬壯,咱們帶來的卻都是剛從東南戰場上調回來的疲兵散將。已經連著丟了寧遠和劍門關,咱們的守軍都是一擊而潰,我看,弟兄們的士氣也不足。」
「你怎麼還沒和瓦刺的兔崽子們照上面,就先嚇軟了?」旁邊的韓滄听得冒火,「砰」的一聲,拍得桌子上的杯盤都一跳,打就打,怕個球!」
被他這一吼,大伙兒霎時都一靜。
蕭鐵笠皺眉道︰「你急什麼,趙舒也不過是說說眼下的形勢,你听見他說過一個怕字了嗎?都是帶兵的人了,還吵吵鬧鬧的,叫下邊看了,成什麼話。」
韓滄有點尷尬地模了模腦袋,「我也不是跟他生氣,都來了這麼些天了,也不見什麼動靜,都快憋出病來了。蕭帥,咱們老是躲在大營里等著,也不是辦法嘛。」
「打是遲早的事,總得讓大伙兒稍作整頓。你就是個急驚風的性子,多听听趙舒的,還總是不服氣。打瓦刺咱們這是頭一回,不了解他們的攻防部署,這仗你要怎麼打?」
韓滄嘟噥道︰「本來打瓦刺就是硬踫硬,還研究那些做什麼。」
風煙剛想說點什麼替他打打圓場,抬頭卻瞥見楊昭那一抹心不在焉、似笑非笑的神情,好像這種局面完全不關他的事。心頭一時有氣,忍不住道︰「楊指揮使看起來是胸有成竹的模樣,不知道對這一戰,可有什麼高見?」
楊昭連眼楮都沒抬一下,「打個瓦刺而已,緊張什麼?他們要是打過來,就應戰;他們若是不動,那就跟他們繼續耗著。」
風煙瞪著他,幾乎氣得笑了出來。堂堂一個督軍,這就是他的「高見」?可真是教人大開眼界啊。「以前听說過,指揮使打兀良哈、平江西匪患,仗打得如何漂亮,還道是個人物。今天才知道,原來不過如此。」風煙聲音清脆動听,可是譏諷之意,毫不掩飾。
楊昭淡淡道︰「不敢當。」他抬頭看了風煙一眼,她不屑和挑釁的神色是那麼明顯,一種咄咄逼人的明艷,讓四周的燈火也為之失色。
「照楊指揮使的說法,咱們跟瓦剌耗上一年半載的,就算京里再送幾趟糧草,也怕不夠用——不過沒關系,拖不下去了,就正好撤兵,把紫荊關拱手讓給瓦刺人,咱們怕什麼,可以遷都啊。」風煙盯著楊昭的臉,真是沉得住氣,她話里的嘲諷已經這麼露骨,他還能若無其事!
「風煙。」寧如海輕輕一拉風煙的袖子,「少說兩句吧。」他就知道這丫頭的脾氣,不惹出點麻煩來,她就不叫陸風煙,「大人不是叮囑過,要小心行事,何必一來就得罪了他?」寧如海在風煙耳邊輕聲埋怨。
「你難道還指望跟他交朋友?」風煙不以為然地一笑,「寧師哥,我覺得咱們是什麼人,來做什麼,他心里早就一清二楚。」
寧如海皺眉道︰「你怎麼知道?」
「我……我也說不出為什麼,可是從他剛才看我的眼神里,我就能感覺到。」
風煙沉思著道,「我覺得他根本是洞察了咱們的計劃。既然這樣,咱們又何必遮遮掩掩?」
「那麼咱們對付他,豈不是又難了一層?」寧如海低聲嘆了口氣。
「也不見得。剛才你沒听見他說的話嗎,都說楊昭有多麼厲害,我怎麼就看不出來?也許是咱們自己嚇唬自己,太高估他了。」風煙道,「後面有王振的支持,他想爬上都御指揮使的位子,也不難啊。」
「你是說——他不過是虛有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