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涼棚里喝了杯果汁之後,商勤問道︰「要不要走了?我們到別的地方去看看?」
??他們沿著臨海路往下開。這條道路一面臨著台灣海峽,極目是大海蒼蒼,岸邊露出許多珊瑚礁岩,形狀詭異,連綿成片;另一面則是萬壽山的支稷延脈,經過大量造林之後,盡是榕樹、夾竹桃、洋紫荊等樹木。眼下正是洋紫荊的花期,沿路盡是開得熱熱鬧鬧的洋紫荊,漫成一片粉色的花海,與對面那青碧的海浪相映成趣。夜光只看得心曠神怡,不時指著一些特殊的景觀要商勤觀賞。可惜她身旁這人必需專心開車,能夠東張西望的機會實在有限;何況等他回頭去看她指給他看的東西時,那東西早落後好幾百公尺了。結果是他們一路開開停停,停停開開;等到他們終於來到舊城門的時候,都已經是近午時分了。
??他們下得車來,沒花上多少功夫後便找到了那座已有兩百九十多年歷史的紅磚城門。「雄鎮北門」四字在艷陽下虎虎生威。夜光敬畏地伸出手去,踫了踫那磚門。「我們的古跡!」她輕輕地說。「我們破敗的、久被忽視的、早已殘缺不全的古跡!」她的聲音愈說愈低,沈入了深深的靜默里。
??商勤從一旁伸過手來,溫柔地拉住了她。有那麼一下子,他們誰都沒有說話;而後不約而同地轉過身子,去看下一個目標︰英國領事館廢址。
??他們由派出所左側的小路向上走,便見到了那座已然傾毀的歐式紅磚老屋。夜光神馳於懷舊的心情之中,半晌才發現商勤一直沈默不語。她回過頭來,發現他正自斜坡下望,看向來時路上的一棟日式建築。他的眉鋒深深鎖起,嘴角的線條向下拉,彷佛罩上了一層面具。這是那個臉上有著嚴厲線條的傅商勤——那個第一次見面就嚇著了她的傅商勤。
??「商勤?」她輕聲喊。在他全無反應之後,她提高音量再叫了他一次。
??「啊?」他回過神來︰「你叫我?」
??「噯。你怎麼啦?看起來好——憂郁。在想什麼啊?」
??他別開了眼楮,重又看向那棟房子。「呃,那房子——有點像我小時候住的那一棟。」
??「這麼說來,你們很富有羅?」她忍不住地問,好奇地想多知道他一些。
??「我小時候總以為那房子大得不得了,遠比實際面積來得大。你知道,小孩子總是這樣的。」
??這不能算是一個回答,夜光不悅地想,忍不住再問了一次︰「你父親很富有嗎,商勤?」
??「噯。」他悶悶地道︰「那是我媽嫁給他的唯一理由。」
??「你怎能如此確定呢?」她小心翼翼地問。
??他仰起頭來望向天際,臉上的表情成了一片空白。他的聲音里也空白得一絲感情都不帶︰「她從沒愛過他。她從沒愛過任何人。她除了自己以外誰也不愛——包括她那些情夫。」
??「她『那些』情夫?」夜光倒抽了一口冷氣︰「你的意思是,不止一個?」
??他冷冷地笑了笑。「呵,是呀,十個,二十個,還是上百個。誰也搞不清楚。我想連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了。那時還小,可是小並不表示笨,」他的話匣子一開就無法遏止。或許是,這些事在他心里已經壓了太久,化膿得太久;久得一旦冒了一點頭出來,就自然而然地爭先恐後往外噴了︰「我媽是那個時候很有名的一個藝人,結婚以後也不肯放棄她的工作,可是那只是一個籍口。她真正不肯放棄的,是和男人結識、受男人包圍、被男人贊美的機會。報紙上有不少補風捉影的報導,家里的僕人也都在私底下竊議不休……她每天晚上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門,有吃不完的飯局,參加不完的應酬,等等等等。你知道,我媽媽是很漂亮的,而她每次要出門的時候就會興奮得發光……她從來不曾對我父親表現出那樣的光采,一次也沒有!」
??「那他們還一直在一起?」
??「離婚,在那個時代里,會引起更多的丑聞。而且我父親非常愛她。他——就我所記得的是,他們常常吵架,吵得很凶……甩門,提高了嗓門互相叫罵之類。而我媽會拚命砸東西。但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想我父親終於接受了她永遠也不會改變的事實。他整個人冷了下去,在那以後他們就不再吵了。我想他……他大概以為,給我一個這樣的家也總比沒有好。」
??「而你並不同意?」她大著膽子問。
??他轉過頭來,直直地看進了她的眼楮。「是不同意。」他痛恨地道︰「任何事都比一個冷得像冰窖的家好!那個家里永遠布滿了緊張的氣氛︰水遠教人害怕下一場爭吵會在什麼時候發生……尤其是對一個小孩而言。因為大人從不向我解釋任何事情。我真寧可他們乾乾脆脆的離婚算了!那對我,還有我父親都好!」
??夜光顫巍巍地吸了口氣。她開始了解許多她本來百思不得其解的事,開始更深一層地了解眼前這人的傷痕及背景了。「你以前曾經說過,你是你母親犯下的一個錯誤;你的意思是,她從來沒想過要生小孩嗎?」
??「生小孩!」他苦澀地道︰「如果不是我父親堅持,她……」他抿了一下嘴角︰「有一回他們吵得厲害,我清清楚楚听見了她對我父親嚷叫說,她早該把孩子給拿掉的——」他順手抓下樹上的一把葉子,一片一片地扯碎︰「我一直沒有法子確定,我一直以來稱作父親的人,究竟是不是我的父親!」
??「商勤……」她再也忍不住地伸出手去,輕輕放在他的手臂上,只願自己能給他一絲安慰,只願他受苦的時候她曾在他身邊陪伴過他︰「但是你愛他,不是嗎?」
??「是的,我愛他。」他的聲音變得黯啞了︰「可是她殺了他。用的是世上最殘酷的方法︰凌遲。醫生說他死於腦溢血,可是我知道,我想她也知道,他之所以死去,是因為他再也不想活了。」他的聲音漸說漸沈,終於成了一片寂靜。半晌之後才又接了下去︰「諷刺的是,她在三年以後死於心髒病。這不是很可笑嗎?她根本沒有心!」
??「商勤——」她躑躅了,強烈地希望能夠說點什麼來平息他的痛苦,卻又怕自己所說的只是火上澆油︰「也許……也許她根本是身不由己?也許她根本是心理上有病?我想她也是個可憐人,你……或者應該同情她的?」她小心翼翼地說。
??「我姨媽也是這樣說的。」他冰冰地說。
??她悄悄的放了一點心,暗地里感謝秦老太太。「可是你從來也不曾原諒過她。」她推測。
??他將手上撕碎的葉子用力扔了出去,那些碎片卻立時被風給吹了回來,散落在他腳下,有些甚至還貼在他身上。他嫌厭地將碎片拍開。一個不安的、憤怒的手勢,凶猛陰郁一如他此時的心情︰「大概是我七歲時還是八歲的那年,有一天晚上他們又吵架了。我睡到半夜,因口渴而起來喝水,正好撞上了那一幕。他們兩個誰也沒看到我。我媽媽和平時要出門時一樣,打扮得漂漂亮亮,而我父親正在和她講理,要求她留下。我听見她毫不留情的大笑,叫他閉嘴,說他既然給不起她所要的那種充滿刺激的生活,就沒有資格要求她留在他的身邊,變成一個土婆子。然後她就頭也不回地走了。我縮在柱子後頭,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只看到在我們那裝飾豪華的客廳里頭,在那明亮的燈光之下,父親……深深地沈進了沙發椅中,將他的頭埋在手心裹,開始沉痛地哭泣。那個景象將我嚇壞了。在我心目之中,父親一直是強壯、溫柔而明理的,是我一直仰望以及尊敬的,是我可以依靠與信賴的;可是那天晚上他……哭得像個孩子。我悄悄地溜回自己房里,把自己埋在被子底下,以免再听到他的哭聲。」他深邃的眼楮越過夜光,投向記憶的蒼茫之處︰「他那麼愛她……愛到無法放棄希望;我想他從沒停止過愛她,結果也就是這樣的愛殺死了他。他是我此生所見最溫柔、最多情的人,而他那麼愛我……我無法原諒她。我怎麼可能原諒她呢?而她還不止殺了我父親,我常常懷疑,她——連我愛人的能力也給殺了。我如何可能去信任女人,去愛女人呢?我從每個女人的身上看到了她︰禍水,騙子。呵,騙子!你不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騙子,偏偏她看起來那麼天真,那麼純潔!」他一手重重地耙過他濃蜜的黑發,咬著牙讓自己鎮定下來︰「這些都是陳年往事了,提它干嘛?你也該餓了吧?我們——夜光?怎麼了,別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