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直了身子,給了他一個甜甜蜜蜜的微笑。「哦,宏文不是他們的父親!」
??話剛出口她就後悔了。傅商勤的臉色變得像死人一樣白,全無遮掩的痛苦掠過了他的臉。那麼深沈,那麼激烈,那麼——不可忍受,強烈得教夜光心為之痛。她本能地伸出手去按在他的手上,輕輕地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但他臉上的痛楚已然逝去,毫無表情的面具重又回到他的臉上。他冷冷地將她的手拿開,冷淡地說︰「再見,丁小姐。你說得沒錯,你的確能將自己照顧得很好。」他淡淡地瞟了她一眼,看過她因忙亂而扎起的馬尾巴,全無化妝的臉,簡單的牛仔褲和運動衫,一種奇特的感情突然間籠上了他的眼楮︰「很可笑,是不是?你看起來幾乎只有十八歲,那麼天真又那麼純潔……人不可貌相,我們的老祖宗不早就說過了麼?」
??他那深沈的痛苦觸動了她。在這一剎那間,她的倔強、她的驕傲,以及她為了保持自身的獨立而隱藏下來的真相都變得一點也不重要了。夜光突然想向他和盤托出一切,一切;只要能撫平他臉上的痛苦,只要能除去這個人心頭的創傷︰「傅先生,」她喊。
??「你有一對那麼美麗的眼楮,」他彷佛沒听到似的,兀自沈浸在他自己的思緒里︰「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我便覺得你是一朵乍出於水面的蓮花,陪著我渡過整個童年的蓮花……」他猛然住了嘴,僵僵地朝她點了一下頭,轉身走了出去,順手帶上了門。
??關門的聲音將她從呆楞中驚醒過來。夜光上前一步拉開了門,本能地想要開口呼喚他,卻終是挫敗地垂下了肩膀。喊他作什麼?這沒道理的呀!他與自己素不相識,以後也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又何必向他解釋什麼呢?只不過,只不過他的眼神那樣痛苦
??夜光重重地甩了甩頭。呆子,白痴,只因為他說你像一枝乍出於水面的蓮花,這個人就對你產生任何意義了麼?別忘了他也將你朝最壞的方向去想,把你看得一錢不值!這種人早走早了,還記掛他作什麼?
??但是這個想法一點幫助也沒有。他是將她往最壞的方向去想了,可是她也沒阻止他呵!甚至還刻意誤導了他。然而事情並不那麼簡單。夜光本能地知道,她只是一個導火線而已。在那個人心靈深處有著極其深邃的痛苦,她的所作所為只是喚起了它而已。她不知道他的痛楚是什麼,也不會有機會去知道了。如果她能彌補她所做的,如果這一切能重來一遍……夜光深深地嘆了口氣。來不及了,太遲了,他已經走了。而且,她可以確定,這一次他是絕對不會回來了。
??家偉的哭聲響亮地傳來。他弄倒了積木,正自痛不欲生地大哭不休。家鈴被他惹得,跟著哭了起來。夜光趕過去安撫他們,但是心思全然不在雙胞胎上頭。蓮花,她自己最鍾愛的花!「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公園里的蓮池一直是她自己最愛的去處,而他方才說了什麼來?「伴我渡過整個童年的蓮花」?多麼奇異的人哪!他明明將自己往最壞的方向去想了,怎麼還會對我有這樣的印象?他……
??「丁夜光,吃飯了!罷才來的是誰啊?」張宏文的聲音驚醒了她。很明顯的,他已經主動接手將晚餐煮好了。夜光抱起雙胞胎坐上餐桌,一面簡單地說︰「沒什麼,只是一個我在酒廊里認識的人。還有什麼要幫忙的地方沒有?」
??張宏文瞄了她一眼,知道她不想再往下談。他們開始吃晚飯,夜光則必需先喂飽兩個女圭女圭。「信芬近來好吧?」她問,試著將傅商勤和蓮花這玩意推出腦海。
??張宏文的臉立時亮了起來。「好。」他說︰「我們的存款增加得比預計中快,而且信芬她爸已經開始欣賞我,覺得我是個不錯的女婿了,所以我們的婚期可能會提早。明天我要到她家去,和她爸媽談一談。」
??她點了點頭,竭力壓下心頭竄起的恐慌。她當然很為張宏文和信芬歡喜,但是他們如果結了婚,她就得另外找人來分攤房租了。而她真不知道新的室友能不能像張宏文這樣配合她。除了宏文自己的性格之外,信芬的信任也令她非常感激。那個女孩非常明理,非常獨立,也很寬厚,夜光十分喜歡她,覺得她和宏文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她對夜光和宏文格於局勢必需分租一事,表現了極大的度量和信任。套句她自己的話︰「只要看你們兩個一眼,就知道你們之間只有兄妹之情。」然而下一位室友的女友可就未必會有這種度量了——這是說,如果她的下一位室友又是男人的話。是女人可能來得容易一些,可是就夜光目前的經濟狀況而言,只要有人肯和她分租就已經謝天謝地了,實在沒資格計較對方是男是女。然而現在想這些有什麼用?煩也是白煩。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記得嗎?過一天算一天!夜光勉強自己微笑,把這恐慌扔開︰「結婚時可一定要發帖子給我喔!」
??「那還用說嗎?信芬還想找你去作招待呢!你要敢不來,她會把你的皮給剝了!」
??夜光笑了,把一大匙稀飯喂進家鈴嘴里︰「這種感覺很好吧?戀愛,成家,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有了歸屬感?我真忍不住要羨慕起你們兩個來了!」
??宏文側著頭看她。「你也該留心自己的終身大事了吧?最近有沒有追求者呀?」
??她搖了搖頭。「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追求的人嘛是不少,可是從來就不曾有過戀愛的感覺。不知道是不是文學名著看多了,要求太高了些?反正就是不來電。也許是我自己有問題呢?噯,我不知道。學生時代都這樣了,現在在酒廊和餐廳里駐唱,踫到的都是些牛頭馬面,就更加的不要提了。」
??「那個什麼……洛杰呢?」
??夜光有些意外地看著他。「你贊成我去嫁老外啊?」
??宏文聳了聳肩。「異國婚姻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啦。你姊姊還不是嫁了個美國人?只要你自己覺得對就好了嘛。再說夜光,你也真需要有個人來照顧你呀。」
??她咬了咬下唇,皺起眉來沈思。洛杰•布蘭德是她在美求學時認識的,家境良好,高大英俊,有一對很藍很藍的眼楮,和一頭很金很金的頭發。他很聰明,功課不錯,並且「對東方文化很感興趣」,很殷勤地追求她,還和她求過好幾次婚。但夜光一直沒怎麼放在心上,總覺得他開玩笑的成份來得大些。好像他之所以敢於求婚,只是因為他知道夜光不會接受而已。他們彼此之間倒是一直都有聯絡的,他每回來信,都不忘在信尾提上一句︰「你改變主意了沒有?願不願意家給我了?」但她只將它視為朋友之間心照不宣的笑話,壓根兒沒放在心上。要不是宏文提起,她也不會去想這碼子事的。嫁給洛杰•布蘭德?夜光搖了搖頭。不可能的。對她而言,他們彼此之間的文化差異太大了。
「我不可能嫁給他的。」她終於說。
??「他還在繼續給你寫信,不是嗎?」他說。這種事想瞞也瞞不了。他們兩人共用一個信箱,洛杰的信又來得蠻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