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媽又說了些什麼,雪嵐是一個字也沒听進耳朵里去。唯一知道的只是,林媽收拾完畢後便離開了,再一次將她獨自留在這個安靜的花廳里,臨走時還叨念著明天要把那件鵝黃色的洋裝燙起來。那件鵝黃色的洋裝啊……她上一次穿它是在什麼時候?和仲杰在一起的時候。那件洋裝才買沒有好久,是為了她的畢業典禮而買的。典禮過後,她和仲杰在外頭慶祝了一天。他帶她到最好的餐館去吃飯,不斷地稱贊她的美麗。桌上的玫瑰像愛情一樣地盛開,溫柔的燭光像情話一樣的溫柔……雪嵐痛苦地將頭埋進手心里。這些事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上輩子嗎?
她是在大四剛開學的那個秋天認識仲杰的。那時她在成功大學念書,讀的是歷史。仲杰正在台南服預官役,為了搜集一些資料到成大圖書館去,在圖書館認識了雪嵐,就展開了熱烈的追求。他當兵當得很輕松,是那種上班八小時,還有周末和例假的那一種。雪嵐後來才知道,仲杰的父親是政界名人,在軍方也有不少朋友,為他作這種安排是輕而易舉的事。也所以仲杰雖然在當兵,卻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用來約會。仲杰學的是企業管理,野心勃勃,一心一意想在商場上出人頭地。因此一面當兵,一面已經設法去接一些案例來做了。社會經歷以及經濟來源,使得雪嵐大學里的男同學和他相比之下,一個個都成了還在換毛的小鮑雞。而他又生得英俊,幽默風趣,更把雪嵐捧到了手掌心上。雪嵐很快地就愛上了他。由于她性情本來和順,加上女子在戀愛中取悅自己所愛男于的天性在作祟,雪嵐對仲杰千依百順,不曾對他有半點違拗,因此他們在一起的時光總是快樂的,幸福的,從來不曾有過爭吵,也從來不曾有過不快。日子里充滿了陽光和歡笑,也充滿了燭光和美酒。
他們相識半年以後,仲杰退伍了。退伍前夕他向雪嵐求了婚,並且在高雄找到了一個工作。他們的婚期訂在八月——就在雪嵐大學畢業兩個月後。一切的計劃似乎都完滿無缺——直到那個星期六的傍晚。
那天傍晚,仲杰帶著她,趕赴高雄去參加一個朋友的餐宴。
他們出發的時候已經遲了,因此仲杰把摩托車騎得飛快,一路肆無忌憚地超車。雪嵐嚇得心驚肉跳。她一直不喜歡仲杰騎車的方式,那天傍晚尤其如此。她緊緊抱著仲杰的腰,試著叫他慢下來︰「仲杰,騎慢點好嗎?稍微遲到一點沒有關系的啦。」
「誰說沒有關系?」他尖銳地道︰「楊維剛夫婦不止請了我們,還請了大通公司的總經理李森夫婦。這個會面對我而言是很重要的。我可不想一開始就遲到,給人留下一個不良的印象。」
車子跑得飛快,仲杰的話聲被風吹得幾乎听不清楚。雪嵐真希望自己是听錯了︰「但……但這不是一個普通的餐會嗎?我以為你周末是不上班的?」
「丫頭,你要學的還多著哩!學商的人哪有什麼周末不周末?這種社交場合才是做生意的大好時候。我的幾筆最好的合同,都是在這種場合里簽出來的。」
雪嵐突然覺得好冷︰「你是說……你的社交活動都是在這種前提下訂出來的嗎?這是你選擇朋友的原則麼?看他們對你有用無用而定?」
仲杰大笑。「別胡思亂想了!」他又超過了一輛車。
雪嵐咬了咬自己下唇,硬生生將一句已到口邊的話給吞了回去︰「那麼我呢?仲杰?我對你有什麼用?」但她終究沒問。是因為她不願意這樣去想他,或者是因為她不敢去听他的答案?或者是——在她內心深處,明知道問了也不會有結果的?雪嵐不知道,也——沒有心情再去猜了。仲杰的車愈騎愈猛,已經到了不顧交通規則的地步。而後,擋在眼前的是一輛大卡車。仲杰從卡車左方超了過去。不幸的是,那過大的車身遮住了他的視線。等他沖了出去,才發現對面車道上正有一輛轎車疾駛而來。
仲杰拚盡了全力去閃避那輛轎車,車輪在路面磨出尖銳的聲響。然而他還是太遲了。轎車撞上了摩托車的車尾,雪嵐被撞得飛了出去……
往後幾天,雪嵐的記憶是一片渾沌。黑暗,疼痛,耳旁來來去去的只是一些不具體的聲響,遙遠而模糊。
她足足昏迷了五天才清醒過來。乍醒的時候,雪嵐有好一陣子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四周怎麼這樣黑啊?比她所能想像的所有惡夢都要來得更黑。有什麼東西綁在她的臉上,覆住了她的眼楮。她試著睜開眼來,可是沒有用,四周還是那樣的黑。雪嵐嚇得要命,在床上申吟掙扎。有人過來安慰她,喂她吃藥,給她打針……她听到大夫低沉的聲音說著一些她從來不曾听過的術語,以及一些她勉強可以捕捉到的東西︰視神經受損,幸虧沒有什麼外傷,也不會留下什麼疤痕;也許調養個一年左右再開一次刀……然後是那致命的兩個字穿透了她的知覺︰失明。
人們來了又去。護士、醫生、同學、朋友、母親的那些朋友,等等等等。然而仲杰沒有來。而雪嵐已經從護士口中知道︰仲杰傷得不重,只是一些刮傷,第二天就出院了。她足足等了一個星期,才終于鼓起勇氣問她的母親︰「媽,仲杰怎麼沒有來?」
紀太太遲疑了一下。「仲杰說你受了很大的驚嚇,所以他想等你先靜養幾天,等你好些了再來看你。而且,你知道的。他很忙啦。別擔心,雪嵐,他一有空就會來的。這個周末吧,我想。」
結論是,他的工作比我重要。雪嵐苦澀地想。然而她仍然抱持著極大的希望來等待他。等人的時日特別漫長,仿佛永遠也沒有休止。好不容易等到了周末,雪嵐的心隨著每一次推門的聲響而驚跳。可是整個的星期六里,仲杰都沒有出現。一直等到星期天傍晚,她才終于听到那個熟悉的腳步聲。
「仲杰?」雪嵐興奮地叫了出來。
「嗨,雪嵐。」他低下頭來,在她額上輕輕地親了一記,然後把一大把康乃馨放在她枕邊。濃濁的花香刺激著她的鼻子。
「謝謝,花很香。」她言不由衷地道。
「你覺得如何?好些了嗎?〕
「恩!」雪嵐點頭︰「頭不那麼疼了。大夫說我再過幾天就可以起床。」
「好極了!這麼說,你就快可以回家羅?」
「是啊。」雪嵐突然覺得很不自在。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呢?他不是應該安慰她、鼓勵她、對她說一大堆溫柔的話麼?但他們的對話听來只像是兩個剛認識的陌生人!雪嵐艱難地吞了口口水,試著找出一些話題︰「你的——工作怎麼樣了?」
「忙死了!我一出院就得立刻回去上班,這一陣子比以往都忙,偏偏又和美國那邊兩家公司簽了新的合約……」一談到工作,仲杰立時淘淘不絕地說將起來。雪嵐心不在焉地听著。她對商場上的事從來沒有什麼太大的興趣,尤其是在這個時候。仲杰的聲音只是無意義地流過她的耳際,直到其中一句話終于抓住了她的注意。〔所以……所以我想這一來我們只好延期了。」
〔什麼?」雪嵐呆呆地間︰「延期什麼?〕
「我們的婚禮呀!雪嵐,你沒在听我說話嘛!〕
雪嵐突然間覺得全身發冷。「延到什麼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