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潔心不在焉地將一些書順手翻過。一直到一張紙片從扉頁中滑跌出來,落到地毯之上,她才發現自己壓根兒沒在找書。她帶著個自嘲的苦笑彎下腰去,將那紙片拾了起來,這才發現那是一張相片。相片中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頭鳥亮的長發仿佛有生命一樣地拂動,正是她那芳華早逝的大嫂,孫家琪。
大哥知道這書本子里有著她這樣一幀相片麼?以潔好奇地想,順手將相片翻了過來——
而後她全身都僵成了冰塊。
相片後頭,那一片雪樣白亮的紙背上,那一行娟麗而齊整的藍印子,清楚明白地是她嫂子的手跡︰
「給守謙,以我所有的愛。」
第四章
那天晚上,以潔圓睜著眼楮躺在床上,不住地翻來翻去。被欺騙與被背叛的感覺死死地梗在她的胸口,使得她好想——好想——好想做什麼呢?沖到大哥房里猛搖他一頓,問清楚他當年的真相麼?
問題是,她憑什麼問呢?問清楚了又能怎麼樣呢?更何況她不用問也知道,大哥是一定不會回答的。打從他回家以來,就連小扮在內,都沒有人在他面前提過家琪,似乎人人都有一個不成文的默契在︰死者已矣,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就算——就算當年真的是大哥「橫刀奪愛」,誰又規定了︰他沒有橫刀奪愛的自由呢?畢竟他們三個當時都是單身,而家琪也並不是沒有行為能力的嬰兒;她自己要不願意的話,難道大哥還能綁架她不成?那張相片只不過證明了她曾經喜歡過小扮而已,那又怎麼樣呢?想必是她後來發現大哥的優點更大,更吸引她,所以……對啦,一定是這樣的!
想是想明白了,她卻不知道為了什麼,心里頭總有一塊角落隱隱約約地梗著,教她沒有法子睡得全無掛礙。第二天早晨起來的時候,她清清楚楚地看見了自己眼下的陰影。
「怎麼了,小潔,昨晚沒睡好嗎?」平浩隔著餐桌問她,眼底的關懷那麼真切︰「是不是工作太重了?」
「真的,看起來有點像貓熊呢。」陸鐵龍盼了眯眼楮︰「是我們看錯了,還是小潔的眼影畫得太濃了?」
「你們兩個好了啦,不知道這是最流行的化妝法嗎?」玉翡要笑不笑地說,兩個男人都驚愕地瞪大了眼楮,以潔也是一臉孔的莫名其妙。
「什麼妝?」
「那當然是貓熊妝啦。」玉翡說得理所當然︰「你們不知道?這是專門為上班族女性設計出來的,好讓老板們印象深刻,」
以潔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平浩和陸鐵龍則是一臉孔的啼笑皆非。
「這個丫頭真是有得說嘴!」老人又好氣、又好笑︰「這種化妝法要是流傳到我公司里去,那不是要天下大亂了?要求加薪還是小事,要鬧罷工的話,我就唯你是問!」
「這有什麼難的?來個以毒攻毒就行了。」玉翡胸有成竹地說︰「讓總經理也畫個貓熊妝去上班,大家一看,老總和我們一樣」辛苦「,自然就不好意思吵了。」
陸鐵龍很認真地打量了平浩幾眼。
「真的,他眼楮底下有點藍呢!」他說。
稍後想想,以潔真的好感激家里頭有玉翡在。她的輕快活潑將他們的日子都給渲染得明亮起來,也使得他們在工作的重荷間多出了喘息的空間。只不過,玉翡不可能時時刻刻和他們在一起。到公司去的路上,和平浩單獨閉鎖在車廂之中,以潔的心情立刻就不一樣了。
「怎麼了,小潔,你今天不大對呢。」
平浩的聲音在她身畔響起,驚得她差點就岔了氣。她猛猛地扭過臉來,注意到大哥一對深沉的眸子打量著自己,不知道為什麼整個心就突然間慌了。
「沒……沒有啊,還不是和平常一樣。」她勉強地說,卻再也沒有辦法注視著他的眼楮了︰「我只是在想折疊式腳踏車的市場狀況而已。」
平治沉沉地凝視著她,一雙濃眉情不自禁地微微皺起。小潔今天是有什麼地方不一樣,究竟是那里不一樣他卻說不上來。仿佛是,一種似有還無的保留,一種無形而依稀的距離……
為什麼會這樣呢?她一向是他親愛的妹妹呀。打從她來到陸家開始,這個小妹妹對自己便是親近而依從的。他非常非常地喜歡她。誰能不喜歡這樣的妹妹呢?溫柔又堅強,聰明而懂事。無論是對人還是對事,她那種安靜的體貼便如同蘭花的香氣,泌人心脾,卻又絕不擾人。可是今天……
他深思地打量著她,注意到她有一個漂亮的側面。那飽滿的紅唇宛若櫻桃,那渾圓的下巴則玲瓏而精致。從什麼時候開始,她不再是他可愛的妹妹,而成長為一個迷人的女人了?那精巧的耳垂上凝血般地穿著一顆艷紅的珊瑚,柔軟的黑發經覆在她敷粉一樣的頸背上——天鵝般優雅的頸背,一個男人可以輕易迷失于其間的、優雅精麗的頸背。
察覺到自己的思緒完全偏離了正軌,平浩震驚地坐直了身子。你究竟是怎麼了,陸平浩?小潔是你的妹妹呀!一直喚你作大哥的小妹妹呀!你怎麼可以——你怎麼突然間……
妹妹?你想騙誰呢?一個完全沒有血緣的妹妹?向且說老實話,這種反應難道真的來得很突然麼?自你回家之後,你什麼時候真當她是個妹妹來?在不知不覺中,你已經與她相扶相持、依賴著她的力量,也同時掬飲著她的體諒和溫柔。一種他早已遺忘、也不敢再作奢求的體諒和溫柔……
想到這個地方,平浩胸中絞起了一陣他早已熟悉不過的痛楚,痛得他將嘴角彎出一個自嘲的微笑來。奢求?是啊,這不是奢求是什麼?如今的你,還有什麼權力去奢求幸福呢?罪孽深重的你呵!
車子駛進了公司,在總經理專用的車位上停了下來。沒再多瞧以潔一眼,他自顧自地下了車,一馬當先地往前走。听見以潔踩著細碎的腳步聲跟了上來,他費力地咽下了梗在喉中的硬塊。如果我能管得住自己呵,如果我能讓自己的心思更專注在公司上呵……妹妹,妹妹!如果只是妹妹的話,事情可不就容易得多了!
幸運的是,他們兩個都太忙了。在忙碌之中,即使他偶有忘形地盯著她看的時候,她也常常忙得沒有時間去注意。
其實以潔並沒有那麼遲鈍,連平浩在看她都不曉得。只是她刻意選擇了忽視。沒事看她幾眼有什麼好大驚小敝的?大哥本來就和她很親啊。
似這般深深地將所有的疑問和隔膜藏在心底,以潔繼續過著她忙于公事的日子。事實上,目前公司的狀況,也實在不容許她有任何分心的空間。隨著新制度的推行,員工的反彈越來越大,公司和廠房的氣壓也越來越低。時序由六月、七月而進入八月,由于業務的遲滯不前,企畫部經理首先辭職;九月來臨的時候,業務部有兩名大將也跟著掛冠求去。光為了人才的補充,公司上下便已經人仰馬翻了,重金禮聘而來的企管顧問有事沒事便在公司及廠房間行走,一味地提出問題,卻從來不提供解決方案,更鬧得天怒人怨。
以潔心里十分明白,這種做法是為了讓員工向自己的思路挑戰,培養有機的組織,而不是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的作業員,可是在這種艱苦的訓練過程之中,有幾個人能不叫苦連天呢?
包要命的事還在後頭。生產線上的老師傅們,由于害怕「絕技外傳」,對報表的填寫排斥到了極點,聯合起來抵制這個流程;抵制無效之後便干脆離職,五個月里頭走掉了四十二名員工,其中二十八名是老師傅!